第1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是舅老爷。”素儿轻声提示着。
  我低眉垂目,盈盈拜下。
  “免礼,我儿快起。”
  刚才在路上向素儿问了些基本情况,自我九岁来这府上,舅舅就吩咐下人唤我大小姐,以表视如己出,不过,仍是没想到会有这么肉麻的称呼,一寒。
  素儿扶我在右边第一张椅上坐了,我偷眼打量这位舅父大人,见他相貌甚是端庄儒雅,蚕眉星目,鼻直口正,三绺长髯,飘洒胸前,一副股肱之臣的面相。
  少不得又把还魂故事讲述一遍,本还有些担心被识破,但见他只是含笑听着,末了又问些在李家的饮食起居,病体恢复状况之类,并无怀疑诘问,这才放下心来。
  在茶馆分手后素儿就跑回来禀报了,这边立时就派了马车去接我,我和李归鸿“话别”时马车就一直候在门外。
  那个家,却是留不得了。
  想到他,心里又是狠狠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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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儿此次虽吃了苦,却也阴差阳错躲过了王家的亲事,否则王枢密此事,怕是会牵连的,《淮南子》有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前人诚不我欺啊。”
  忙敛了心神,含笑道:“舅舅说的是。”
  他捻髯微笑道:“足见我儿福泽深厚,不当配与那等闲竖子……”
  暗哂,当初是谁吃了一月的私房菜就给“我”定了终身呢。
  正闲聊着,忽听得院中一阵笑语:“我道今早怎么喜鹊叫的欢,原来有这等喜事!”几个丫鬟婆子争打了帘子,脚步声碎,一团艳霞飘了进来。
  这女子年纪已不轻,却正应了“徐娘半老,风韵尤存”,但见她头上挽着高髻,簪了珠翠步摇,身上杏黄暗花短襦,盘金绣凤朱砂色半臂,下着秋香色散金花百褶长裙,腰上赤金盘丝飘带。往面上看,雪白的鸭蛋脸,娥眉妙目,高鼻朱唇,顾盼间说不尽的妩媚风致,那份韵味,倒比年轻女子更胜了几分。
  这中年美妇就是“我”那驭夫有道的舅母吧,果然是个美人。
  我忙起身施礼,她赶过来扶了,又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问长问短,好不温厚亲切。
  只是,那洋溢在脸上的笑,却始终没渗进她的眼睛。
  “烟儿的绣楼我已着人打扫出来了,一切用度还依过去,烟儿刚回来想必累了,不如先去歇息片刻,晚饭我已吩咐厨下备了你喜欢的碧桃雪耳羹。”
  舅舅捻髯,满眼溢着宠爱,“还是夫人想的周全。”
  我勾了嘴角,微笑道:“有劳舅母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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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儿引我到了后宅一座绣楼,说是我的旧居。上的楼来,但见四壁陈设清新娟秀,用色淡雅,以物推人,过去的水小姐应是个文静内敛的性子。
  刚坐定,素儿正与我外间烹茶,忽听得楼梯踏响,已有小丫鬟报着:“二小姐来了!”
  素儿说过,舅舅的前任夫人并无所出,这位续弦夫人产下一女一子,女儿就是这位二小姐,芳名王棠,出生月份比我略小,儿子王恪,尚在垂髫的年纪。
  我起身,挂了微笑迎侯。
  “听说姐姐还魂了,姐姐还真是命大呢!”环佩叮当,一个浓香的艳影被小丫鬟簇着走了进来。
  似一朵彤云,刹时映的满屋红光。
  她身上着碧色暗花短襦,石榴红金绣长裙,外套了桃红散花半臂,腰上系着石绿攒花丝绦,臂上围一条翠绿绣金花披帛。我羞愧于自己不厚道的闪念:这配色方式,很圣诞节啊……
  看那面上,眉眼与她母亲甚是相象,颇有几分颜色,只是当真比较起来,虽也是中人以上姿,比其母却有些不如,且不说那份风韵,便是这身量也未免丰腴了些,可惜没有生逢盛唐,在五代近宋,却是不入流了。
  她的笑,在看到我的一瞬,忽然一僵。
  这是何意?
  眼里刀光剑影,难为她还是掩口笑道:“怎姐姐这几月不见,竟出落得益发美貌了,这皮肤嫩嫩的看着就想掐一下,这眼睛水汪汪的……真让妹妹自惭形秽呢。”
  微笑,原来是小女儿心态。
  谦虚着说了客套话,一并坐下。
  聊了不到十句,心中暗嗟,真不知过去的水小姐和她妹妹是如何相处的,这位二小姐说话夹枪带棒,甚是不友好,感觉不出什么手足之情,我暂且先不卑不亢的应付着。
  待到终于打发走了她,素儿进来换上新茶,瞟着我的脸色,低笑道:“小姐今日做的好,没一味纵着她。”
  我沉吟道:“我过去与二小姐关系如何?”
  “二小姐向来对小姐嫉妒得紧,”她轻笑,压低了声音,“也难怪她,就小姐您这出尘脱俗的姿容,别说澶州地面,就是咱大周的世家闺阁里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更何况舅老爷还常赞您有‘咏絮之才’,更是二小姐比不得的,因此上她没事就要挑衅示威,可您总是一味忍让,素儿有时看不过想回她两句您还总拦着,说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真真急死奴婢呢!”
  果然。
  我端了素儿呈上的新茶,细细饮着,一边暗想这水小姐自幼父母双亡投在亲戚家,便如那黛玉进贾府一样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这位舅舅固然还不错,但内宅的事明显做不了主,而那一对母女却是明着暗着不甚友善的,也难为这水小姐委曲求全,想是一方面缘于她的修养律己,另外恐怕也是寄人篱下无法做到无欲则刚吧,想至此处不禁一叹。
  我可不是古代闺秀,现代女性必须要独立的,依附别人自不是长久之计。
  “除此,还有个缘故,”素儿打断我的思绪,俯过来在我耳边道:“据素儿这些日子冷眼旁观,二小姐恐怕是看上杜公子了!”
  我惊笑,“你怎么知dào?”
  素儿撇嘴道:“这有何难,她整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往杜公子房里跑,身上熏的香连园里的蜜蜂都要招来了,任是瞎子也看的出!”
  我笑,这形容。
  “对了小姐还不知dào
  吧,杜公子自去岁秋试得中,今季春闱又高中了头名!舅太太立时转了风向,撺掇舅老爷把返乡省亲的杜公子拦下,死说活说接进府里留住不放,杜公子怀念小姐才勉强随了来,每日里拿着小姐的诗文物件发呆垂泪,眼里根本放不下旁人,我看舅太太和二小姐的这一场心机是白费了!更何况小姐您这一回来,她们是更没指望啦!”
  我心里一动,隐隐觉得不妥。
  忽门外有小丫鬟来报传饭,我给素儿打个眼色,她缄口,扶我下楼。
  因杜公子客居于此,舅舅就陪了他在外堂用饭,舅妈带着我和王棠、王恪在内堂自用。
  王恪长的清秀可人,虽年纪尚小,但颇为懂事守礼,规规矩矩向我施了礼,眨眨眼睛似乎很想和我说话,但又扫着他母亲姐姐没有开口。
  不想也知dào
  定是被耳提面命过。
  一顿饭吃的乏味枯燥,本也没指望热闹有趣,倒省了应酬假笑,我只默然无语做了大家闺秀的用餐风貌。
  难怪过去的水小姐是那种性子,在这种环境下长起来的自是深知克己内敛语多必失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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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寂寂然吃完了饭,我自回绣楼。
  立在楼上,凭栏远眺,叠叠青舍,依依炊烟,一带远山处,如血的残阳正凄然沉落着,这样的景色入在眼里,看的人竟好似胸口被重锤砸了一下,心头漫溢着的是无论如何也抓不得、留不住光阴的绝望与悲伤。
  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
  不过是暮色里的春风,吹透了罗衫,竟是彻骨的凉寒。
  我轻叹,目光凝在远处。
  那里,有一角青檐……
  素儿不知何时溜到我身边,眼睛亮亮的,见我看她,附耳过来道:“杜公子约您今夜三更后园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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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儿翻箱捣柜找衣服,又要与我重新梳妆。
  一一拒绝。
  尽管我好奇,倒要看看这杜公子是何许人也,但我不认为这个人值得我如此费心思。
  素儿还沉浸在兴奋中,刚才我说要带她一起去,她居然连问了两次,不相信一般。
  不用这么高兴吧……
  当然要带她,这宅子我又不熟悉,万一迷了路,再或者象上次那样有个意wài
  ,还是跟前有个人比较方便。
  上次那样的情况,水小姐居然不带着她的丫鬟,倒是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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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快就知dào
  了原因。
  古代记时,一个时辰相当于现代两个小时,晚七点到九点是一更,三更即为晚十一点至凌晨一点。
  是夜三更,素儿带着我蹑足潜踪,择了冷僻的路径,穿花拂柳,来到后园。
  曲径通幽,绕过几丛花木假山,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泛着旖旎月辉的小湖静美地铺展在眼前。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垂柳旁,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背身而立,碧玉垂笤,如三千烦恼丝,轻荡着柔柔抚着他的淡影,他穿了柳黄色的长衫,在小池月下竟似有烟雾轻笼,朦胧着见不真切。
  或许是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我一见之下,不觉呆住。
  这人,真是男的?
  古人所崇的清癯卫玠妙丽潘安,大约就是如此罢!
  白净柔和的脸颊,在月下更见线条秀媚,美如冠玉,润比明珠,纤眉高挑,妙目横波,嫣红的嘴唇,精巧的下颌,看得我困惑不已。
  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看他比我高了半个头,虽然清瘦,但也是男性的筋骨,应该是个男的吧……
  我正自揣测,臂上一紧,却是素儿正抓了我的臂惊喜地叫:“小姐小姐,杜公子看你呢!……小姐小姐,杜公子对你笑呢!”
  我惊恐转头,只见素儿晕红着脸,两眼直直盯着前面的人,兀自赞叹道:“素儿第一次见到杜公子也惊呆了许久,怎天下有这等人物!听说公子此次进京极是轰动,似乎被赠了‘赛潘安’、‘玉面郎君’的名号呢!”
  我羞红了脸,被深深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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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羞红了脸,她这么大声,肯定会被对面的人听去,太丢人了!
  我被震撼,被这丫头的审美观和花痴表现深深震撼。
  中国历史上由汉民族统治的不少朝代都流行过这种阴柔的审美观,检验美男有个很简单的办法,就是让这美男做了女装扮相,看是否美到让人目瞪口呆雌雄莫辨,阴柔的男性美才是世人追捧的方向。
  这丫头的样子,明显是这种观念的拥趸。
  只是,她可不可以不要如此大声,可不可以不要抓着我的胳膊乱摇,会被误会是“我”调教出的举止和口味吧……
  心头一亮,难怪过去的水小姐幽会不带她来,这惊天动地的口水相未免太……绝对会让人瞧轻了去啊!
  后悔,晚矣。
  我羞愧地抬头望向杜珺的桃花眼,这种眼睛便是怒着也如脉脉含情一般……
  何况,现在这双眼睛正是在脉脉含情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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