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五、天罡

  “恩主……”
  那隐没在阴暗处的身影,沉寂许久才沙哑出声,音若蚊呐,细若游丝,寂寥中却有坚定的味道。
  “恩主权倾天下已有八年之久,朝中上下皆为恩主门生,料必只须屠龙有成,身披龙袍也无人敢阻,此事……大有可为!还望恩主三思!”
  张彦正闭目沉思,那早已习惯正襟危坐的模样渐至松软下去,疲惫倚靠着太师椅背,轻叹道:“天子天子,命由天授,天命所归,是为天子……这些年风调雨顺,我满怀抱负得以施展,已然死而无憾,若是刀戎相见,便是真个坐上那位子,也逃不离悠悠众口、史官青笔,岂非让世人笑我恩将仇报,奸佞小人?”
  似是感觉到角落处那阴影犹自执拗,张彦正睁开双眼,清澈望去,正色道:“君臣有别,君杀臣乃是天经地义,臣弑君就当背负千古骂名,这名声……我张彦正背不起。”
  “再者何谓天命所授?明阳,你只见得这些年人人敬我畏我,不敢有丝毫忤逆,但你可晓得,多少人私下里咬牙切齿,每日恨不得我骤然暴毙!人心可畏啊……我身为首辅时尚好,仗着正统大义,自是天下无敌。我若敢弑君,只需被人瞧出丁点儿端倪来,便会有数不清的人跳出来,扛起‘清君侧、护天子’的大旗,共讨我这谋国逆臣……无他,唯天命所授耳!这便是正统之力!”
  那角落处之人,闻言又复不忿,不禁昂然反驳道:“恩主又何须惧怕?有我等八百死士,数万精兵,漫说是这大好时机,便是真个扯起大旗来造反,亦大有可为!恩主如此瞻前顾后,莫非不信我等忠义?”
  张彦正被打断言语却也不恼不怒,兀自苦笑,止不住长叹道。
  “明阳啊……常言道初生牛犊不怕虎,你等知之甚少,才有这般热血昂然之气,我却比不得你等,却也怪在知之甚深。你筹谋那八百死士,人人俱是温养期的一把好手,江湖豪杰。那数万精兵,也俱是几近窍脉尽通,一流高手,八年来操练严苛,上阵堪比禁卫大军,亦是铁马洪流……”
  “然!”
  他话锋一转,闪烁目光深深遥望那皇宫所在,幽然道:“你又怎知这宫廷深幽之处,住着几位神明?近八年来我独掌大权,也是得了机缘才略有耳闻,宫中供奉甚多,达宗师境者不下百人,那大供奉功力参玄,已渡八重天劫,乃是随时将欲白日飞升的神明人物!五重天劫的供奉,也有十余位,单只这诸多供奉的花销,便耗去皇家私藏的大半,这般几近鬼神之力,又岂是人力多能抗衡?”
  “且不说这些以一敌万的神明,便说那宫闱禁卫、练武太监,少说数万,我等若是起兵,怕是连那皇宫都难以踏入,便会轻易灰飞烟灭。这般说,你该晓得我的顾虑了吧?此事,不可为……不可为啊!”
  那阴暗处闪过一道精光,却是那人双眼微眯,寒声道:“正因如此,才该快刀斩乱麻,趁着小皇帝未曾入宫,或暗算或明谋,乃至将其毒杀,也能一举成事!”
  张彦正骤然转头,目光深邃,若有深意道:“皇上他这八年走南闯北,欲杀他取而代之者,又岂非只有我一人?为何直至如今,他犹自能活着,还气吞万里如虎,杀得天下胆寒?”
  阴影处那人闻言一窒,随即颓然一叹,即便万般不甘,也没了言语。
  直至此时,张彦正面上浮现轻松笑意,低语道:“明阳,听我一句劝吧,今日之后,你遣散兵马,卸甲归田。那杀父之仇,就这般放下吧,日后寻个好女子,娶妻生子,也该有逗弄儿孙的天伦之福,不像我啊……哈哈……”
  他笑得意味阑珊,怅然若失,却让那藏于阴暗的人影浑身剧震,惊愕喃喃,“恩主……”
  张彦正闻言朝他挤眉眨眼,轻笑道:“我怎也是一国首辅,执掌大权,若是连亲近之人的来历都茫然无知,岂非是贻笑大方?”
  角落处那人沉默,随即猛然跪倒,惭愧道:“恩主仁德,胡明阳永世难忘!既然恩主无心成就大业,明阳不敢强求,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窗外蒙蒙透出些光亮,隐约印照出这人的模样,但见是个年尽而立的精壮大汉,身有悍勇之气,一袭黑衣衬得杀戮果决的气势,面目依稀似曾相识,与那昔年谋国大寇呼炎,竟有七、八分相似。
  “去吧,去吧……”
  张彦正看着这人,眼神似有几分慈爱,挥挥手洒脱笑道。
  胡明阳心知此番一别,说是“后会有期”,却怕是再无相见之日,深深一瞥将张彦正的音容笑貌记在心头,随即咬咬牙,倏然起身轻巧推开窗户,窃探四周无人,悄无声息间便似夜猫之影,转眼掠去无踪。
  此时春暖花开,但立春化雪的黎明,从窗外吹进的寒风,犹自冷得沁骨生寒。
  张彦正起身合拢那扇窗,寒风吹得他须发飘舞,他微微眯眼已有纹如鱼尾,忽而双手一顿,缓缓抚起颌下长须一看,已然能见到其中夹杂的些许白须,不免慨然长叹,喃喃低语。
  “岁月不饶人,还是老了啊……”
  却说胡明阳,轻门熟路在张府房梁屋顶灵巧纵跃,悄无声息已然越过两丈高的府墙,倏然转入一条小巷,再出现已是锦衣玉腰带,乍一看去便似颇有风韵的儒商,见者倾心,负手从容踏上长街。
  清晨将至,大街上人来人往,却是勤快摊贩已然起早,前来摆摊贩卖,随着天色渐明,这街上也渐至熙熙攘攘,车马人声,好不热闹。
  胡明阳仿若漫无目的,四处闲逛,心里却烦乱非常。
  “眼见大事可期,恩主却顾忌名声,犹犹豫豫……但他这些年已然功高盖主,他若不杀那小皇帝,小皇帝也必然不会放过了他,如此一来,恩主怕是在劫难逃了!我……我又该何去何从?”
  “没了恩主的庇护,便是我近些年来蛰伏在张府,扯起这八百死士,数万精兵,怕也不是那小皇帝的对手。我便是硬要行事,恐怕便如飞蛾扑火,无济于事,反倒更让那皇帝小儿拿捏到恩主的把柄,更有由头斩杀恩主了……此事断不可再意气用事,只得……只得放手了!”
  “待我回去,将死士、精兵遣散,便去西北!”他目有精光,已然拿定主意,“既然杀不了这皇帝小儿替我爹爹报仇,便该去寻那狗贼孤狼的晦气了!当年若不是他怂恿,我爹又尽信于他,又岂会真个与那小皇帝拼命而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还以为我少不更事,却未曾斩草除根,便该让我与他算算这账!”
  “听闻他去了西北,在那龙谷雪山开创了仙刀宗,如今也敢号称宗师,渐至成了气候。我般毁去容貌,隐姓埋名投入他的门下,总有一日,也要让他尝尝这众叛亲离的滋味!”
  心里有了计较,他行得愈发坚定,闲庭信步没入人群之中,转瞬便失去了踪迹。
  却说这日,小皇帝凯旋而归,大军尚在数十里开外,激动的京城百姓已然涌出城来,在城外聚拢得人山人海,兴奋议论声嗡嗡如潮。站在最前方的,便是当朝文武百官,达官贵族,自有那张彦正如鹤立鸡群,与周遭谄媚之士谈笑风生。
  “来了!来了!”
  两匹快马自官道飞驰而来,自是前去查探的探哨涨红了脸,离得老远已然止不住兴奋,大喊开来。
  这一喊如火上浇油,立时让城外围拢的汹涌人群如炸开了锅,推挤拥动欢呼开来,声势浩大到了极点。
  张彦正抬眼望去,正见天际一条金线,地表渐至轰隆隆震动开来,再转眼,那千军万马已在眼前,铁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连这城外多过数倍的人群,也被震撼得鸦雀无声。
  待看清正前方那雄峻白马上坐着的英武小生,龙甲下虎背蜂腰,英姿飒爽,张彦正率先跪拜,引领百官高呼道:“臣等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众爱卿平身!”
  郎笑声由远及近,其速甚快,那白马疾驰而来,却在人前倏然人立而起,一动一静更显神骏之姿。朱言钧翻身下马,面有豪情大笑,和煦伸手拉起张彦正,携手打量他那两鬓白霜,难免感概道:“彦正,辛苦了!”
  “替吾皇效力,乃是臣的福份!”张彦正恭谨答道,与朱言钧四目相对时,似是激动得热泪已盈眶。
  “哈!有臣如彦正,实乃大冥之福!彦正与朕,这一场大战携手同心,自该名垂青史,谱写一篇君臣佳话!”
  这感慨之言似是犹在耳边,谁也料想不到,历万帝入城第三日,便传出张彦正夜间暴毙的消息,御医诊断为操劳伤神,大喜大悲之下,举病齐发,继而暴毙。
  历万帝闻讯抱头痛哭,连道天不佑大冥,悲恸得无以复加,但再朝百官却心头繁杂,但听得他哭得越上心,闻者却莫名其妙,益发觉着心寒。
  其后二十八年,历万帝重蹈他亲爹隆庆帝的覆辙,沉迷女色不可自拔,却妄图渡劫以期万寿无疆。到得历万四十年,引动天劫却心境不稳,终是丧命在天劫下,享年六十四岁。纵观其一生,可谓达至帝王之巅峰,功过两可,不可言说。
  而在上界荒兽山谷,深入二十余亿里的刀魔圣土之中,中央那圣殿里,呼延骤然睁眼,精光暴涨十丈不消,可见肉身气血充盈至极。
  “明日上天阙,一跃九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