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四、抉择

  要说改革赋税,清丈田亩,这是天大的好事。但听得内中详情,漫说是皇亲国戚、世家豪门,便是平民百姓也怨声载道,怒容相向。
  这就得从大冥朝立国那一辈说起,说当年洪武太祖打下江山,承蒙诸多豪门、世家在背后出了大力,是以太祖举旗时便夸下海口,若是有幸坐上皇位,便有福同享,其后果真立国做了开朝皇帝,便也不好收回大话,只得颁布诰命,但凡有功之族,举国商贾,世代无需纳税,蒙荫永世。
  说是永世,其实也是叫着好听,实在话便是但凡我朱家还坐在皇位上,这大冥朝未败,一众世家与商贾,皆俱无需交予官家一分一毫。
  要说这是段佳话,如今编做段子更是唱得家喻户晓,人人赞颂太祖仁德,也享受着因此带来的看得见、看不见的诸多实惠,自是没一句坏话。这般更是促益得大冥朝自开朝起,便商业格外繁盛昌荣,哪怕是村野百姓也喜好练个摊子、倒腾些小买卖,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只是话分两头,这大冥朝的子民们活得富裕,但纵观历朝历代,这家国赋税的大头俱出自商贾身上,抽自买卖之间,大冥朝如此免了商税,便乐了百姓、愁了官家,酿成罕见的国穷民富的朝代。
  这还罢了,要说赋税还有一大头,便是天下农赋,若是这一税稳稳当当,总还能让朝廷图个温饱,偏偏就这农赋,在大冥朝依旧藏着天大的毛病。
  根子还是出自太祖的海口,只说世家、商贾世代无需纳税,摆明了要农民养活天下人,这农税之重便可想而知。如此偏颇连百姓也不干了,于是自有那机灵之人寻出了其中的空当,便甘愿卖地出去,或将自家田地挂靠到某个不用赋税的大户家,由此换作这大户家务农的长工,便也逃了这农税重担。
  相较自个儿务农的重税,如此无非年头交予地主家大半农物,哪怕地主贪婪些,也总比那交税来得轻松太多,自是趋之若鹜。
  如此一来,虽看似皆大欢喜,实则吃亏的还是朝廷。开国时年赋五百余万两,折腾数百年,眼看百姓日子蒸蒸日上,商贾富得流油,这年赋却仅有两百余万,反倒比百废待兴的立国之时还要低了近半,其中原委,可见一斑。
  偌大的大冥朝,一年到尾也只收得区区两百万两赋税,自是入不敷出,连七品下京官的俸禄都早已是折半而发,总算勉勉强强得以维持下去。
  但谁又能料到,这般情形下还摊上个好大喜功的皇上,兵马一动那钱粮便哗哗如水流出,止也止不住,这可实在急坏了户部尚书,每日火急火燎想折子,却怎也没个好法子,气急攻心之下,终是卧病不起了。
  正在此时,偏偏被张彦正寻到了时机,正好将他的治国之道给捅到了台前。
  他这酝酿多年的举措,正是从根源上下手,一方面清丈田亩,一面亦趁机革新税制,号称一条鞭法,详尽缜密,再无疏漏。
  只是这新法,不止触动豪门世家、皇亲国戚的利益,更是让久未赋税的天下农夫难以接受,等若他一举便彻底得罪了天下人。这还了得,一时间朝野沸腾,直斥他张彦正无法无天、倒行逆施。
  许多地界农民也难以安心耕地,或是受人暗中怂恿,或是怨天尤人,举起锄刀便欲造反,未隔半月便已呈现遍地开花、星火燎原之势。而这新政一下,亦遭到百官明里暗里的抵制,甚或皇亲国戚连夜出城杀上前线,真个跑到皇帝面前痛哭流涕,撒泼喊冤者络绎不绝。
  朱言钧正忙于征战,忽闻此事大惊失色,随即当着一众亲戚的面痛斥张彦正,直骂他狗奴才胆大妄为,又软言宽慰众人,将一众亲戚劝得舒服了,这才好言好语送了回去。
  他拍着胸脯义正言辞,只道战事吃紧抽不出手来,且由得这“狗奴才”闹腾一阵,闹得越欢腾,他也才越有由头狠狠收拾这不识抬举的“狗奴才”,让众人放宽心静观其变,只需待他凯旋归来,抽出手来就是张彦正落首之时。
  听得他说的痛快,众人心便落了实地,志得意满回京蛰伏起来,一时间也是风平浪静,俱是在暗处估摸着皇上回京的时日,冷笑看着张彦正“闹腾”。
  眼见受新政影响最重的皇亲国戚都老实下去,人人满脸的高深莫测,其余比之皇亲国戚身份次之的世家豪族,见状摸不着头脑,也便不敢再折腾,颓然认栽。
  如此一来,自上而下,本就是诸多权贵代表的百官也便老实了,这惹来众怒的新政,居然平稳施展开来,真个让太多人瞠目结舌,不知其中有何令人捉摸不透的玄妙。
  这达官贵族们渐至消停,反倒是天下的泥腿子不答应了,再受人暗中蛊惑,一批批揭竿而起,不几月烽火万里,声势浩大,眼见便有亡国之灾。
  一众达官贵族先前还在幸灾乐祸,都等着看张彦正的笑话,却发觉事情渐至有些不大对头。本是身居幕后的主事们,此时悄然知会诸多反军头领,那本该恭顺的泥腿子们********,竟是再没了原本听话的模样,事态似是渐至超出了太多人的掌控,一众背后主使此时才慌了神。
  “亡国了!这是要亡国了!”
  “这些个泥腿子,还真敢反?好家伙,快些收拾家什、细软,连夜出城!”
  “你们这等女人实在头发长见识短!如今这情形还是闹着玩的么?到得叛军打进城来,连命都没了,这房子、铺子还有甚用?老爷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们不走我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孩儿们,随爹走!”
  “快快!那叛军快打进城来了!再不走可就真得留下啦!”
  “……”
  其实这京城周遭,可谓大冥朝最安生的地界,虽说皇帝御驾亲征将禁卫抽去大半,但环绕京城内外尚有三十万精兵强将,任是哪一路看似强劲的叛军也不敢这般不知好歹,预谋京城以图天下。虽说但凡有些见识的,应该晓得这京城之用,若是谁人攻打下来,足以正其名、壮其声势,坐观天下、傲视群雄,可提着脑袋谋反也得有些自知之明,却怕都是有贼心无贼胆。
  只是身为达官贵族,性命也金贵,自是未雨绸缪。最近的叛军距离京城尚有数千里地,这京城内城里已然慌乱成群,众多深幽、精致的大宅,一月间便空了大半,便是剩下的也在愁容满面,思量着该舍弃哪些,又该带上那些宝贝上路。
  这等世家豪族,成百上千年的积累,使得太多寻常百姓得一便留以传世的珍玩,在这些世家里便成为留之鸡肋、弃之可惜的物件儿,取舍何其艰辛,这才慢了一步。
  人心惶惶,但这身为首辅、惹出大乱子的张彦正,却颇有大将之风,临危不乱,稳坐内阁发号施令,早已将天下兵马调遣得井井有条,就此开启了举国平乱的大序幕。
  中原又生大乱,百姓们再度置身于水生火热,却又开始怀念起那从前的太平日子,连带众多惶惶不可终日的达官贵族,却益发叨念着“皇上该回来了吧?”之类的言语,一心期盼皇上尽快得知国事,调遣那精兵归来平叛,否则国之将亡……
  万众期待的征战大军,自是最快得以十万加急的快讯,随即速战速决将南疆荒夷纳入疆土,快马加鞭赶回中原,迅速投入到平叛大战中。
  这一乱又是八年,身为天子的朱言钧纵横天下,披靡无敌,直杀得诸路叛军丢盔弃甲,生生杀寒了胆,终得天下太平。而身为首辅宰相的张彦正却坐镇京中,总揽大权烹治国事,悄无声息将新政顺利执行,待得天下人回过味儿来,新政已成定局。
  尘埃落定时,诸多达官贵族琢磨许久,才恍然大悟,看出了其中的些许门道。
  “原来这君臣二人,携手同心,竟是下得好大一盘棋!将天下人都给糊弄了啊……”
  柳国公府上,现任柳国公深夜宿醉,苦笑长叹,怅然若失,“能让所有人落入圈套,陪着暗度陈仓,成了棋子犹自茫然不知,好心机!好手段!”
  他孩儿亦是府上世子,一面服侍他醒酒,一面眉头紧蹙,忧心忡忡,“爹,当世最有权柄的二人,如此一心一意,谁人还会是他们的对手?”
  柳国公似醉非醉,细眯双眼,面上似是闪过一抹古怪笑意,含糊一句话,翻身睡得鼾声大起。
  “这世上,哪有什么一心一意啊……”
  世子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天下太平,离开京城八年之久的小皇帝,率领着随他征战四方的百胜之师,不日便将凯旋归来,重掌天子之权。
  而在京城临近皇宫的尽头,那幽深府邸的书房,深夜也未见灯火,房内昏黑中隐见两道人影,一道稳稳坐于书桌之后,一道却隐藏在更黑暗的角落里。出奇的是,二人仿若泥塑,一动不动也不知多久,亦是毫无声息。
  直待黎明破晓,那嘹亮鸡鸣声在京城此起彼伏时,书房才传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声,感慨好似呢喃。
  “凌云壮志,逆天而行!然……气数已尽,罢!罢!罢!尔等忠心吾铭记于心,趁着大势未去,诸位且自散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