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三、铁相

  “求皇上饶命呐!”
  “吾皇开恩!”
  “……”
  那一声厉叱如惊雷炸响,午门前一长排虎头侧刀下,道道狼狈人影亦如遭雷击,抖似筛糠,凄惨哀嚎求饶声尖锐嘶鸣,闻者侧目。
  禁军围场的地方,无数罪臣家眷拼命拥挤,亦在恸哭长号,跪地求饶,只望小皇帝甚或张彦正能网开一面。
  “皇上仁慈啊!吾儿已然知错,那缺漏早已补齐,还请诸位大人能看在老身薄面上,放吾儿一马吧!”
  一个受人搀扶的老妪,沟壑纵横的面上满是凄凉泪痕,也不知哪里来这大力道,竟硬生生挤开两位精壮禁卫,冲进刑场抱住一人凄哭哀恸,怎也不让行刑。她一面求情一面朝朱言钧与张彦正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不旋踵已然额头血肉模糊,这一幕真个触目惊心。
  朱言钧却是天家无情的表率,神色冷峻无动于衷,那张彦正嘴唇微启,嗫嚅间却也依旧一言不发。
  老妪见状身躯抽搐,失力瘫软在地,犹自颤颤指着张彦正气恨道:“你个白眼狼!当年你与吾儿结识,做了同窗挚友,吃在老身家,住在老身家,连你赶考一应花销,哪一文不是出自我们良家?你落魄那些年,若非我良家、吾儿时时周济与你,你早已饿死了!这些年来,看看我良家,何曾亏待过你一丝一毫?今儿个你上任要立威,老身自能体谅,但世道如此,吾儿无从做到特立独行,是贪了官家数万两纹银,而今业已补齐,你却还要杀吾儿立威,是何道理?你个没良心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万人噤声,默默听闻这老妪哭诉,却是人人听得摇头叹息,或是义愤非常,那万千满含怒火的眼神,几近能将张彦正给烧得灰飞烟灭。
  张彦正默然以对,只是那身躯微不可查地、止不住地颤抖不休,也不知是羞愤或是愧疚,却不敢与那老妪对望,默默承受众人指责,那目光中的犹豫却是一闪而逝,随即依旧坚毅、冷漠。
  “娘!娘!住口啊娘!”
  那将要行刑的中年人却是惶急大呼,随即咬牙道:“孩儿罪该万死,却是毫无怨言!那人铁石心肠,日后总会遭报应!娘你勿要再闹,小心惹祸上身,若是你们出了何事,岂非让孩儿死不瞑目么?”
  听得孩儿言语,那老妪更是泣不成声,长嘶道:“吾儿啊!你若是去了,这家还是家么?没你在家撑着,我良家……注定要倒了啊!倒了啊!便让老身随你去吧……”
  断断续续的哭诉音嘎然而止,那老妪高举的手徒然失去力道,却是哭得当场昏厥过去,生死不知。
  “娘!你怎么了?娘啊!”
  那良家罪臣惶急高呼,欲图扑过去看看老娘情形,却被那侩子手死死摁住,怎也挣扎不得。
  “老夫人!老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眼见这一幕,场外亦有一群人慌乱成片,挤搡着便要群涌而入,想是那良家中人,也不知是真个担忧那老妪的安危,或是有甚旁的心思,纷乱间也便无从得知了。
  当着众多大臣与天子的面,居然有人敢在刑场捣乱,那禁卫头领实在恼羞成怒,呼喝着招呼一众待场的禁卫便凶神恶煞冲去,一副誓死也要拦阻的模样,却如火上浇油,两方更是闹得不可开交,眼看一时半会儿止不住。
  趁这骚乱间,朱言钧似笑非笑望向身侧张彦正,低声道:“彦正,既然是挚友故人,法外容情也在情理之中,不然……放他一条生路,也未尝不可……”
  与朱言钧那玩味眼神一对视,张彦正便瞳孔猛缩,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寒意驱散无踪,毅然摇头道:“多谢圣上仁义,然此例不可开,一旦开了先例,更会令其余罪臣心思活络,到时吵闹着不公不正,齐齐闹僵开来,那时才不好收场。若是闹得这杀鸡儆猴的百官落首之事也无疾而终,便也没了震慑诸臣的意义……国事为重,是以臣与良家的私交,断不能因私废公!”
  朱言钧目中隐有精光微闪,随即眯眼道:“那彦正之意?”
  深深吸了口气,张彦正面容铁硬,冷眼扫过场外,倏然暴喝道:“闹事者,杖责二十,拖出去清净刑场!速速行刑,不得延误!”
  森森寒意,如寒风过隙,场中骚乱骤静,一众禁卫首领、禁卫与侩子手齐齐一愣,随即凛然齐喝道:“得令!”
  朱言钧闻言大赞,“彦正果然是铁面无私,实乃国家栋梁!当封大冥铁相耳!”
  却说得了确凿严令,禁卫们一扫先前软弱,强硬出手拘拿闹事之人,那先前闹腾得欢的良家人,却是胆气尽失,惊惶、尖叫着纷纷朝后退避,以期避过这无妄之灾。
  那良家获罪的中年,见得自家孩儿惊恐得哇哇啼哭,却被人如拎小鸡般掷在远处,他那昏厥在脚边的老娘也被人毫无怜悯的拖走,顿时勃然大怒,含恨瞪着张彦正,咬牙吼道:“姓张的!便是那绿林之中,也曾有祸不及家人的规矩,你若还是条汉子,休要找吾亲眷的麻烦,都朝我招呼便是!这条命送你!算我良仁有眼无珠,竟结交了你这等无情无义的好友!你若真个不留情面,欲以我良家铺做你大义灭亲的清名,你便不得好死!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那闻者惊容的咒骂声却是嘎然而止,侩子手狠狠将其脖颈死压进虎槽里,勒得他发不出声来。随着令官一声令下,满脸横肉的侩子手嘿然一声低喝,眨眼间手起刀落,一长排侧刀齐齐落下,喷涌出血溅近丈远,百余颗头颅骨碌碌滚落一地。
  这场面尤为震慑人心,漫说是周遭万千人寂静无声,连那看台上的诸多权臣也是双目瞪圆,不自禁咕嘟狠狠吞了口吐沫,心惊胆颤,惊魂久久难以平静。
  寂静许久,才有那看热闹的市民倏然惊醒,哗然惊叹声如潮,啧啧称奇,自是觉着能亲眼见到这般大场面,可谓是此生无憾,大开眼界了。
  一众因那张彦正丑闻而沉默的士子,此刻也是轰然叫好,兴奋得难以自禁。
  “有此义举,家国大幸!”
  “这般气魄非常、英武明君在世,实乃大冥之福!”
  “张相公铁面无私,亦是国家之福!”
  “好!有此旷古烁今的大举措,看当朝官吏,谁还敢起贪心?足以震慑数十年,好!”
  “……”
  这事情轰动天下,然黯然伤神者却是因此落难之人,毕竟是少数,且心中愤恨、哀怨也不敢伸张,却因家中受罪而死的贪官拖累了名声,但凡被人知晓个中关联,却是过街亦要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平民百姓、士林儒学却大多拍手称庆,直道乾坤朗朗,日后已是举世清明,家国重兴有望。对于这“绝世明君”朱言钧与那“铁面无私”辅宰张彦正,更是赞溢如潮,褒奖之言不绝于耳。
  但再大的动静,最终也有平淡下去的一日,此举被人叨念了大半年,便被其余大事给彻底淹没。
  自打御驾亲征之后,朱言钧便斗志昂扬,朝事才渐至平息,便又坐不住龙椅了,每日里招来兵部大员与诸多将军,嚷嚷着又将再起战端,做起了开疆扩土的美梦。
  本有些英明之士,自觉大冥近年来战事刚歇,国库已然空虚,正值修生养民之际,不宜再启战事,谁知上了奏章,未曾送到朱言钧的面前,才到内阁,便被张彦正给悉数拦了下来。
  张彦正直言,此番皇上着眼之处,却是南蛮荒夷之地,地小人稀,征战所需少之又少,凭借此时国库支撑无碍。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足以堵住悠悠众口,但得张彦正是否有甚不可告人的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即便有人私下咒骂这冷血无情的张彦正居心叵测,预谋不轨,但得张彦正如今已是今非昔比,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一言不说九鼎也有足足八鼎之重,这些许抱怨,却是极少有人刚当面言说,无非私底下牢骚几句罢了。
  倒也有直言敢谏之人,闯进宫去面圣进谏,当面叱骂张彦正为奸佞谄臣,却被小皇帝好言相劝回去,第二日依然故我,拉扯来一众大将指点江山,毫无悔改的意思。
  这才让众人明白,敢情这位已然是铁了心的要打仗,谁也劝不动了,终是偃旗息鼓,叹息之余再没了劝战的心思。
  如此一来,未得数月,朱言钧便再度披上金甲,召集数以十万精锐禁卫,千军万马南下,直杀向南蛮荒夷去也。这坐镇京都的重担,毫无疑问自是落到张彦正的身上,治理朝政、调剂粮草,其权势堪比储君,可见历万帝对其的信任,也实在让人嫉恨。
  朱言钧带大军这一南去,一来路途遥遥,二来还需酣战,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却不知他深信的这辅宰张相公,趁着这时机又捣腾出一桩举国震惊的大举措,险些惹出政变来。
  却说大军离去未得两、三日,便有户部右侍郎上书到内阁,言及国库空虚,若想支撑战事,便需变革税制,清丈田亩,否则凭借国库那寥寥银两,却是入不敷出,满打满算也撑不过两月。
  这奏折得以张彦正亲自审阅批示,责令这户部右侍郎加班加点,定要尽快拿出详实论述,再行考证发布。
  消息一出,一片哗然,人人暗中唾骂张彦正尤为无耻,但因这户部右侍郎,正是众所周知的张彦正亲信学生。而所谓国库空虚,也是欲加之辞,前些日子抄家斩首,收敛之财据说堪比五年赋税,怎会有国库空虚之仇。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无非是师徒二人搭手唱戏,实则俱是张彦正的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