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二、侧刀

  位列三公中,吏部尚书迟疑许久,终是越众而出,硬着头皮上书道:“启禀皇上,世逢战乱数年,正该万民修生养息之际,臣觉着不易大动干戈,只需杀鸡儆猴,贪少拿微之辈,训诫责罚一番,从宽而治为妙……”
  他这话自是群臣响应,毕竟近年来社稷动荡,谁的屁股都不敢说干干净净。此刻还敢来朝的,已然算是自忖拿得不多的,自是乐得从宽而治,将自家给摘出这大泥潭。有吏部尚书义勇当先,勇于做了出头鸟,其余人等不过声援一二,却也无人怯弱了。
  但得如此情形,张彦正宛若未闻,兀自低眉顺目立于众臣之前,只因他此番大举动,却早已被大臣们彻底孤立了。
  而朱言钧高坐龙椅之上,见状面色便愈发阴冷,厉色瞥了眼那吏部尚书,随即便重重哼了一声,眯眼冷笑道:“哼哼!莫非众爱卿心怯了?”
  此问一出,却是众人噤声不敢再闹,讪讪片刻后,便有人即刻表忠心,言辞凿凿正气凛然,抑或机灵的也便立时跪倒一片,或是痛哭流涕,述说近年来的苦衷,或是诚惶诚恐自述错漏,连道“罪该万死”。
  一时之间,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时节吵闹开来,更是人声鼎沸,喧闹不堪,朱言钧看得皱眉,这便沉沉一叹,婉言道:“诸位身为国家大臣,近年来也算劳苦功高,前些日子家国飘摇,那时身不由己,朕也能体谅尔等是各有各的苦衷,自也不愿与众位为难……这样吧,朕与张爱卿好生商讨商讨,诸位且行尽快补齐疏漏之财,上交户部,再行安心做事,便算诸位将功补过,既往不咎,如何?”
  “谢吾皇隆恩浩荡,仁爱众生!吾皇万岁!”
  待得听见小皇帝软了口,众大臣顿时振奋,无论真心假意,此时却俱是满脸感激涕零之色,齐齐拜倒连忙叩谢圣恩。
  直至此时,张彦正才与朱言钧眼神暗中一碰,又复恢复如常,却已尽在不言之中。
  到得这一步,便算是皆大欢喜,其后这一月里,户部大门几乎被踏破,上至一品公爵、下至九品衙吏,纷纷涌入户部,都忙着将自家捅出的窟窿给尽快补上。
  此时腊月出头,当户部渐至清闲下来时,已是来年二月,户部紧锣密鼓一算账,户部尚书两眼发直,当场昏厥。但得户部左侍郎提心吊胆呈上账薄,张彦正一页一页翻下去,手便益发颤抖得厉害。
  御书房,朱言钧坐在书桌后面,眼前那厚逾三尺的帐薄已然是最后一页,他却久久回不过神来,愣怔与张彦正对视,那余惊未消的眼神,半响犹自恍惚失神。
  “触目惊心……这才是触目惊心啊!”
  许久之后,朱言钧才长舒了口气,喟然长叹,“朕只道那前些日子查出来的已然耸人听闻,没曾想此番补漏,才让人开了眼界……却说太祖立国,对贪官污吏何其严苛,贪过百两便要剥皮示众,吏风清明冠绝古今。怎生不过绵延数百年,这风气已然靡靡如斯?世风日下,闻者忧心哪……”
  默默立在书桌前的张彦正,此时才肃容道:“启禀皇上,人性本善,然世间污浊,近墨则黑,如这贪官污吏一事,但须一人开了口子,便似大江崩堤,天下尽墨。纵观历史,每朝每代,皆尽不离其中。”
  朱言钧眉头紧蹙,厌恶道:“莫非此事,竟无从遏止了么?旁的暂且不提,只说朕的治下,断不容他们再如此蛀食朕这朱家家业!且看他们补缺上来的银两,一个小小九品芝麻官,也能掏出尽万两的银子,说不得如此也不过其九牛一毛。仅仅这三月严查,补缺银两堪比大冥五年赋税,这是何等惊人的数目?朕看得忧心忡忡,定要刹住这不正之风!爱卿可有何良策,权且说来看看!”
  却说张彦正,既然有心查办此事,自是早已心有文章,此刻略作迟疑,便自肃然拱手,沉声道:“启禀皇上,臣近些日子冥思苦想,倒也有了些主意,此时权且一说,还请皇上来定夺。”
  谦逊一句之后,他目光大亮,朗声侃侃而谈,“皇上知道,太祖立国后,便以重律治理群臣,如今这局面正合适故技重施。正所谓乱世用重典,皇上正好重启祖制,查办贪污官吏,一旦查到便严惩不贷,这般杀鸡儆猴,待到杀得天下官吏胆寒时,自能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这番话铿锵有力,又自斩钉截铁,隐隐显出张彦正那兴奋、激动之情,甚或是这文人风骨之下掩藏极深的充盈煞气。
  朱言钧亦为之侧目,忽而觉着对这张彦正的品性又多了几分了解,而这张彦正得势之后的器宇轩昂,意气风发,也让朱言钧对他的戒备又深了一层。
  只是心头思量,朱言钧早已喜怒不形于色,自是不会显在脸上,只是倏然拊掌,也是兴奋道:“好!爱卿果然治国能臣!此计两全其美!却是正合朕意,朕准了!”
  “臣领旨!”
  张彦正高唱领旨,神色亦复激动,却是片刻也不愿耽搁,匆匆告退而去,留下朱言钧望着他那背影,眼神闪烁不定,不知是何心思。
  其后数月,朝野上下太多人忐忑难安,无不观望着张彦正与朱言钧这两位铁血君臣的一举一动,几可说风声鹤唳,哪怕丝毫的风吹草动,甚或捕风捉影的风传,也能让许多人提心吊胆,包裹未曾离过身,日夜相伴。
  但这铁血君臣二人果然还算守信,但凡足额交付了漏差的官员,再未受过惊扰,唯有那些心怀侥幸之人,终是踉蹡入狱,严刑拷打便自供认不讳,其后自是落得抄家问斩的下场。
  此时节下趁机作乱者、落井下石之人,实在络绎不绝。
  只需是栽了的,哪怕原本是所谓至交好友,也能一夜间冷语奚落。更有甚者火上浇油,栽赃陷害,将自家的罪孽也让这入狱之人担下。反正但凡入狱,无事也能生出许多事端来,一人身死换得众人清白,更是无处伸冤,这事情谁都甘之若怡。
  如此一来,入狱上至王公侯爵甚或一品大员,下至重贪的九品小吏,足足百余人,竟是人人身上的罪孽罄竹难书,听闻天子震怒,责令首辅张彦正查清案情之后,便将这一众人等拖出大狱,午门问斩,不得求情。
  其实这时节,狱外的都在偷着乐,翘首期盼着这些人等尽快人头落地,他们心头犹自悬着的石头也能落了地,人人乐见其成,谁又会在这时候不识抬举跳出来,替他们求情。是以这圣旨一下,朝臣俱是大松一口长气,正好顺水推舟,佯作一副有心无力的悲悯状,推拒前来攀交情的罪臣家眷,甚或闭门不出,人情凉薄,可见一斑。
  但得事情众望所归,行事便势如破竹,快刀斩乱麻一般,自百余罪臣入狱,到他们午门问斩,其间却只用了半月有余。到得开春二月末尾,正值春暖花开之际,京城万人空巷,却大清早便将午门外围拢得水泄不通,来看这一场百余人头齐落地的奇观,真个是纵观古今也前所未见的大场面。
  “听说了没?皇帝要杀贪官,这一句话就是百多个人头落地呢!啧啧……”
  “哎!这话说得!但凡这事情没落定,谁也说不准!我看哪……八成这事情还有变数……”
  “说的是!你没见那自称博古通今的李老夫子,喏!就在前头呢!说是世间无所不知,正自两耳不闻窗外事,闭门造车,不也被这动静给惊动了么?人道是古往今来,这般大的动静,还是头一遭呢!”
  “唉呀!闹出这大场面来,十有八九得黄了……”
  “管他呢,这年月能看个热闹也好!”
  “……”
  午门外人头攒动,到处议论纷纷,市井百姓对这事儿都不大看好。但打头的大多是青葱学子,面上神采飞扬,却个个振奋非常,尤其待得一排声势浩大的牢车到来时,更是引得一众学子鼓掌称快,兴奋得满脸涨红,热血沸腾。
  “好!贪官污吏当斩!当今圣上英明神武,还世间一个清白!”
  “只需杀得天下贪官污吏皆胆寒,便能换来好大一方朗朗乾坤!”
  “圣上直是明君!吾等十年寒窗苦,学德文武艺,自该卖与这等神武帝王家!”
  “……”
  午门外叫嚣、赞叹如潮,午门前排开了一长条桌案,居中正是朱言钧,左首而下紧跟着张彦正,其后六部尚书、文武百官皆俱位列其中,却是人人肃穆冷峻,杀气凌然。
  也不知是何处蹦出来许多心眼儿活络之辈,在人群中如鱼得水般穿梭往来,兜售的却是些古怪玩意儿,若非陈臭鸡蛋便是烂白菜叶儿,甚或菜摊遗落的腐烂时蔬,生意极是火热,竟也能赚得盘满钵满,喜笑颜开。
  这些个古怪物件儿,到得长龙般的牢车过境时,便派上了大用场,如见过街老鼠般,只见诸多零碎翻飞如雨落,半道就砸得牢车中人狼狈至极,生生堆满了小半牢车。
  待见罪臣一一在午门前就位,自有那侩子手按住头颅,将其死死压在虎头侧刀下。张彦正以眼神请示朱言钧一番,待得朱言钧厌恶颌首,张彦正轻咳一声,随即拿出令牌,远远朝前掷去,口中如绽春雷,厉色暴喝如杀神。
  “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