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九、乞丐

  “蜀中大儒?”
  听得此话,朱言钧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沉吟半响,末了却是淡淡问道:“爱卿所言,可是那位隆庆年间告老的诸葛易……诸葛先生?”
  “圣上果然博闻强记,却是堪比过目不忘了!”张居正不露痕迹地拍了记马匹,这才小心道:“微臣所言,正是这位诸葛先生。且看昔年诸葛先生及冠便已金榜题名,素有神童之名,十二年宦海中青云直上,到得大理寺卿之职,曾有‘督察付延刚,大理诸葛神’之号,其名气与昔年死谏先皇的付延不相上下。”
  “但得其后,诸葛先生性子不羁,却是开罪太多朝臣,终是被一贬再贬,又因好友付延落难之事而伤神,不过四十出头,便自黯然告老还乡,致仕而去。但得听闻近些年来,诸葛先生修身养性,著书立学,其修养反倒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隐然已是儒道中执牛耳者,文采雅名传天下,老幼皆知……”
  他这番话可谓开诚布公,虽说公正言明,但却似是与历万帝毫无避讳,可见他与小皇帝朱言钧的关系,比之朝野猜疑的还要亲密些。
  朱言钧闻言却是蹙眉,“虽说这位先生乃是当世大儒,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朕幼年时也曾拜读过他的文章,的确精妙绝伦。但而今所言乃是朝中首辅之位,须得有治国之贤良,这位先生只是纸上谈兵,又多修儒学见解,且脾性却是书生之际,怕也不堪此重任哪……”
  话是先扬后抑,但张居正是何等人物,一听便知朱言钧言下之意,对这位世人皆知的大儒颇为不屑,亦是对他这推举也起了敷衍之意。
  张居正略作迟疑,还是强自笑道:“圣上明鉴,古语有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诸葛先生年少时的确有些轻狂,但得隐居数年,已然轻浮尽去,深谙治国齐家之道,如今既然无人可用,不若起复这诸葛先生暂且一试,且不论此事成败,却总算一举多得!”
  “哦?”朱言钧眼珠一转,似有所悟,随即若有深意般笑吟吟道:“如何一举多得,还请爱卿明示!”
  张居正轻咳两声,随即肃容道:“回禀圣上,此举一来,能传出圣上礼贤下士、求才若渴的贤名,二来从了朝臣的愿,请来诸葛先生坐镇首辅调理阴阳,料必以先生的名声,满朝百官俱要给他几分薄面。这三来……”
  他顿了顿,随即故作讪笑,“圣上明鉴,臣也有私心,自知才学浅薄,便能跟在诸葛先生身后历练学习。再者只需先生入朝,应能稳住局势数年,有这缓冲的数载时日,想必圣上便能从容布置,臣也能……”
  话自然不好说透,但到得这一步,二人俱是世间顶尖聪明之辈,个中隐晦自能领会。于是朱言钧瞥了他一眼,便自缓缓道:“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亦是权宜之计,只需有得几年,朕便能推你入阁,从此社稷无忧。”
  他略作思量,便自毅然道:“这般……你便替朕去一趟蜀中,定要诚挚邀请诸葛先生出山执掌大局,事关家国的大事,你不可有丝毫疏忽,请到先生便速去速回!”
  听得小皇帝语气刚硬,张彦正亦心下一凛,随即肃容道:“微臣领旨!”
  二人又自低语商议一番,待得朱言钧面露满意之色,张彦正这才躬身退出书房,其后也未曾耽搁,匆匆回府迅速收拾行囊,这便坐上了离京的官轿。
  出得京门,他又换乘马车,由一行衙役、家仆护着,急匆匆向西朝遥遥蜀中赶去。
  京城外的官道修得平坦、宽敞,这赶车的也是跟了张彦正十余年的老马夫,手艺精湛娴熟,驱策两匹白鬃骏马轻快驰骋,张彦正在车里竟未曾察觉太多颠簸。
  就着这难得清净,他望着车窗外田园风光恍惚有些失神,心思倏忽间不知飘去了何处。
  在外人看来,自打斗倒了高拱,他可谓是时来运转,甚或可说是一步登天,也不知如何糊弄得小皇帝的青睐,藉着他五十岁大寿,封他“少师”从二品的官衔,升任礼部尚书一职,不日便将入阁,说是登高拜相,那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但得世人多擅嫉,只看得他风光之时,又有几人还会念起他曾经的落魄。
  想他张彦正,隆庆年间也曾是大冥朝人尽皆知的风流俊杰,金榜提名正巧遇得那时首辅为主考,便拜了当时首辅徐介为师座,其后更得徐介看重、提携,暗中悉心栽培,正是徐介属意的首辅接任之人。
  哪曾想徐介失算,被高拱暗用计谋,借机夺了首辅之位。再得其后,那隆庆帝暴毙,幼帝朱言钧登基,彻底打乱了徐介的布置,令高拱从此把持朝政近八年。
  而张彦正在权柄倾天的高拱手下,自是连遭谪贬,漫说是入阁做大学士,施展满胸抱负,却是直被谪为三品翰林,终日编书著学,每日里清闲得紧。
  若不是小皇帝的心机、手段,他依旧只能这般混沌度日,任是不得看重也得卑躬屈膝,拍那高拱的马匹,受人鄙夷为小人。
  直到高拱致仕,他才有机会进宫面圣,一番痛哭流涕,几经舒展才学,才渐渐入了小皇帝朱言钧的眼,得以再度崛起,又有了拜相的希望。
  此中沉浮,蹉跎十数年,历经人世冷暖、风霜,也算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本就才高八斗的张彦正,经此磨砺更增城府,慢慢沁出圆润珠光。
  每每思及这些,张彦正默然唏嘘,手中无意间玩弄起书刀,竟也是精妙娴熟,毫无生涩。
  这书刀长不过三寸,实是用来切纸、修书之物,他遭谪贬至翰林院那十数年里,这物件儿与他最是贴近。待得修书的本事日益熟稔,这书刀使唤开来便也渐至觉着顺手,至此日夜不离身,时时拿出来把玩,竟也成了习惯。
  心神恍惚片刻,他倏然回神,微微蹙眉,又凝神思虑起许多要事来。
  “照说我已然坐到礼部尚书之位,若是这小皇帝铁了心要将我中旨入阁,也并无不可。但今日他却这番说辞,非要寻出人来接任首辅,明里说是其上还有次辅林愈,即便我尽快入阁,论资排辈也难夺大权,还得为林愈马首是瞻,屈居次辅,暗里……却还是信不过我啊!”
  他撇嘴冷笑,对小皇帝的心思,自忖也能揣摩一二,“毕竟我两度背信弃义,先是抛舍师座,投入到高拱门下,其后高拱一倒,才来投靠的他,如此行径,换作谁人也会疑心,不敢尽兴。也罢,我便再隐忍些时日,待得廷推入阁之后,徐徐图之便是!”
  这瞬息自信的神采,在张彦正面上一闪而逝,转眼间又是沧桑、木讷、老成的模样,慢慢阖上眼皮,闭目养神去了。
  此去蜀中足有数千里之遥,日夜兼程也耗去十日十夜,才总算入了蜀中。虽说是车马劳顿,但张彦正却未忙着歇息,马不停蹄拜见这位儒名天下的诸葛先生而去。
  蜀中山河锦绣,但美则美矣,却也让旅程徒增许多艰难。
  山路崎岖,水道罗布,即便早知晓了诸葛先生的住处,相隔数百里地,却比张彦正自京城赶来还要耗时良久,马车早已弃去,乘马翻山越岭,又复渡船转舟,再经十日磨难,一行人才接近了那诸葛先生传闻中的居所。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已然临近地界,张彦正一行换乘两艘轻舟顺江而下,换了身干净素衫的张彦正,负手立于舟前,四顾两畔灵秀青山,幽翠林里,心境也随之平静、闲逸,含笑轻吟一句,顿觉更是舒畅。
  真个到得如此仙境,才能感到古人诗才的灵性,张彦正自忖若是住的久了,连他也能陶冶出悠然、宁和的心性来,一时间也是喜爱非常。
  由那自称识得路的船夫驾船,两叶轻舟脱离大江驶入支流溪河,渐至遁入幽深林中没了踪迹,蜿蜒几道急弯,终是慢慢停了下来。
  “大人们去寻诸葛先生,且下船沿着左近土路直去,尽头那间茅庐便是!”
  听得船夫恭谨指路,心情甚好的张彦正顺手赏了几两碎银,这便当先踏步而行,清风习过,他竟似要乘风而去般,那背影飘逸、俊朗,才见几分年少时的神采。
  这山路比之先前水路还要崎岖,此去又是数里地,直走得诸多体弱的家仆气喘如牛、抱怨不已之时,张彦正转过拐角,一抬头竟有种“柳暗花明”之感,眼前骤然开阔,几亩水田、几间茅庐,想来正该是那诸葛易诸葛先生的隐居之地。
  只是在这田头,却见个褴褛如乞丐的老头儿,懒洋洋斜卧树下打盹,一看便是个不知何处混来的老乞儿。
  张彦正暗自皱眉,瞥了眼静谧无声的茅庐,悄然唤过几个衙役,低声吩咐了起来。
  “也不知哪里来的老乞儿,趁着诸葛先生还未出来,你等速速将他赶走,莫要让他污了诸葛先生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