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五、医心

  朱言钧那伤腕早已疼得麻木,失去痛感,他神色犹在哀默,闻言蹙眉低头看了一眼,才强自振作精神,打趣道:“哦?敢称神医者,其医术必有过人之处,莫非连众位御医也自叹不如么?朕对此人倒真有了几分兴趣,便召他觐见,替朕看看吧!”
  玩笑一句,他又自好奇道:“为何如此人物,未曾招入宫中做太医呢?”
  这话问出来,一众御医唯唯诺诺,左顾右盼神情各异,相互推诿却无人作答,朱言钧便知内中另有缘故,沉吟着便不多问,挥手让他们寻这李神医去了。
  倒是在这当口,帐内两位将军各自偷瞥了眼,这便齐齐壮着胆子越众而出,单膝跪在朱言钧身前,“启禀圣上,这朴老将军战死,其遗体还在军中,敢问圣上……朴将军后事该如何处置为妙?”
  朱言钧浑身微震,随即神色复杂,叹道:“朴将军此生为国为民,战功无算,死得也是轰轰烈烈,忠君爱国,朕又岂能薄待了他的后事?此番他救朕而死,谥号忠义……公,蒙荫十代,特于京城外立忠义陵,厚葬!”
  他这吩咐,令得群将震动,纷纷激动得抱拳跪下,含着热泪齐吼道:“谢吾皇隆恩!”
  虽说朱言钧只是一改口,将那侯爵之位该做公爵之位,但得这一步谥号的提升,于众将看来,便是对朴将军此生最大的褒奖,臣将之极致,能让人死而无憾。
  大冥朝对臣将的封赏,分为公侯伯子男五个爵位,朴将军早已是封疆伯,战前朱言钧承诺他胜之便能再进一步,封其为忠义侯。
  但得此番朴逸为救他而死,终是临死前触动了朱言钧的心,再者人死为大,这封赏便是做给朝野诸将看的,让他们知道只需为国尽忠,朝廷断不会薄待了他们的家世。不说旁的,只为收拢众将之心,朱言钧也不会吝啬赐朴逸一个显赫后事,以为表率之用。
  待见这一幕,他用意收得如此效果,朱言钧也甚觉满意,自是又想起此番胜战,也就顺便对诸位将领大加犒赏,或封爵加官,或犒赏其全军,或赏赐银两珍玩,令得诸将激动非常,接连谢恩不止。
  与战的将领七品上得以面圣,是以大帐内足有百余位朝廷将军,这一番朱言钧心中早已议定的犒赏,便足足花费了三个时辰才算完结,弄得本就有伤在身的朱言钧更觉疲惫,却犹自强撑着龙颜欢笑,可谓身心俱疲。
  他揉揉太阳穴振作精神,蹙眉似是随口问道:“那什么李神医……为何还不来到?”
  听得圣上问询,自有随军太监赶忙出帐,唤人询问去了。
  却说这激战之后的渡燕城,死伤遍城,哀鸿哭号声远传如群鬼夜鸣,闻者恻隐,惨状足以令最冷硬的军士也不忍目睹。
  至于战败的炎军军士,有命活着的早已不知躲去了何处,只有口气的,亦被尚有怜悯之心的朝廷军士好心给补上最后一刀。
  至于伤残者、投降的或是被俘的,除却被那些个犹自义愤或早有宿仇的朝廷军士大卸八块,剩下不足十之一二,八九千数人已被铁链栓到一处,聚于战俘营,不日便该发配边疆修缮长城,再度填满那边境的裴思城。
  但得在这征战中,死伤最为惨重的还是贫民百姓,未隔三日便遭两度破城,可谓悲惨得世间罕见。
  虽说炎军入城时屠了城,可总有些精明的、有见机的渡燕城民众,凭借各自对渡燕城的熟知,提前躲进地窖、干井甚或僻静角落,侥幸逃过一劫。这些个存活民众足有三、五万之数,但谁知炎军未隔两日又遭大败,两军在城中捉对厮杀,逃命、追击,漫说是甚僻静角落,连地窖、干井之类的地界也被大兵闯入,迎接民众的便是失手错杀,甚或凶蛮泄愤的新一轮屠杀。
  此番战祸,漫说两军死伤以万计,被殃及而死的民众却以十万计,到得战火平息的时候,原本常驻三十余万的渡燕城,仅仅剩下一万有余,且大半带伤,实可谓哀鸿遍野,闻者动容。
  虽说均是朝廷子民,但此时军中亦有不少负伤大兵,为救助这些个护国勇士,已然让随军大夫疲于奔命,忙碌得焦头烂额,至于说是顾及伤残民众的性命、伤势,这些随军大夫们是真个有心无力了。
  但得在这城中,一片废墟正自聚集着越来越多的民众,或是身患重伤,受亲人搀扶、背负着到来,或是惨呼抽气忍着痛,咬牙混在人群中。这些个人出奇的井然有序,静静等候着什么,但眼神却大多望向人群中央,充满希翼。
  在人群中央,无数人围拢的地方,倒是个身着粗布、头有方巾、颌下长须的大夫,年纪也该有甲子开外,但得也算养生有术,看上去鹤发童颜。
  他正自手握小刀蹲在一人身前,便在周遭人众神色紧张之际,他对准这伤者似是被重物砸得血肉模糊的小腿,出手如风,麻利一刀下去,趁着这伤者还未感到痛楚之前,已然将小腿齐膝而下,再行点穴止血,包住伤处,淡然道:“下一位。”
  他身畔一大汉,似是那伤者亲眷,见状大惊失色,猛地将这大夫推开,抱住犹在昏迷的伤者,怒容道:“你这……真个蒙古大夫,岂非是草菅人命?俺弟弟伤得不重,为何你如此狠心,竟一刀砍了他半条腿去?你也真个下得去手哇!俺弟弟日后便被你给毁啦!人人只道你是神医,没曾想却是个误人子弟的庸医!我要你还我弟弟腿来!”
  听得他嚷嚷,这大夫犹自平静,他身后那两个似是徒儿的学童,见状立时不贫,一个更是赶忙拦在师父身前,瞪眼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师父他行医天下,救苦救贫,天下闻其清名,怎能容你辱蔑?师父行医已有五十二年,救过的人何止十万,人人称其医术超绝,何时听过草菅人命一说?”
  另一个学童亦在帮声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看你就是不识好歹……”
  他才说了两句,二人便被他们这老师父给伸手拦下,静静看着这大汉面上悲呛之色,终是淡声道:“你这弟弟……膝下筋骨俱断,神仙下凡难救。我虽有续脉、延筋、正骨的法子,但得耗时长久,且好坏尚在两说。而今这遭了战乱,单只这周遭等我救治的便何止千人,我若为救你弟弟一条腿,耽搁了周遭人的性命,实在有违本心。你若是怪我,只管骂我便是,我绝无怨言。”
  听得他说得如此直白,那大汉反倒愣怔,四顾见得哀嚎声此起彼伏,倒有几人已然奄奄一息,终是默然以对。眼见那大夫说完这番话,便自俯身又去看另一人的伤势,他咬牙抱着弟弟起身,朝这大夫深深鞠了个躬。
  “李神医,俺乃市井小民,但听得神医给俺说了明白,俺自也晓得道理,再无怨恨。多谢神医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用得上我钟奎的地方,但说无妨!俺绝无二话!”
  这李燕针李神医,此刻已然忙着吩咐那伤患家人如何用药,闻言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倒是他身后那学童,见状又插嘴道:“你这人,倒也真是个直爽脾性的汉子,先将你这弟弟安置妥当,若是还有闲手,来这帮衬我师父打些下手也好。”
  这大汉闻言振奋精神,咧嘴笑道:“好咧!”
  答应一声,他便抱着弟弟匆匆离去,未隔片刻又自归来,来回奔忙替神医搬运草药去了,也算是个守信之人。
  正在这井然有序的时候,偏偏自远处奔来一队人,其中多是脚踏皂靴、身穿吏服,一看便是衙门中人,却是来势汹汹。被护在中央的是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着锦衣玉服,模样雍容华贵,遥遥在人群中辨认出李燕针的模样,面上总算露出释然之色。
  一众衙门小吏,此番又是身怀圣谕,自是有些狐假虎威的张狂,兀自凶神恶煞驱赶开民众,自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转身却又陪着笑脸,卑躬屈膝,恭请一众老宿前行。
  这些个老宿之中,似有人认得这李燕针,离得尚有几步,便自惊喜唤道:“燕针!燕针!”
  “哦?”
  李燕针抬起头,见得这出声之人,却也似曾相识,兀自苦思瞬息,便略微诧异道:“原来是王师伯!早已听闻师伯入宫做了御医,怎地今日却到了这地方?莫不是……皇上到了?或是……”
  他妄自揣摩,忽而露出惊喜,大步上前握住这王师伯的手,“早听闻当今圣上仁慈,竟将御医也派来为民众治病,这般仁君,实乃天下之福啊!”
  说这话时,他似无意若有意的声调极高,让听得这话的周遭民众兴奋、激动,大声叫起好来,纷纷赞叹当今圣上的仁德。
  只是此话听到众御医耳中却有些刺耳,令得一众御医讪讪,尴尬得面红耳赤。碍于情面,他们不知该如何接口,但得皇上又在病中,这也耽搁不得,倒颇觉有些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