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捉贼(下)

  那人想是听见动静,放下担子回头瞧了瞧。紫萱唬得忙伏下来,发梢擦过明柏的脸庞。
  明柏叫那发丝撩得心里不自在,抬头看那人已是贴着狄家的围墙绕到几丛蓬草后去,就拉着紫萱的手,轻声道:“跟过去。”
  紫萱跟着他走了一会,觉得明柏哥的手越握越紧,她觉得走道麻烦,道:“哥,放手,俺自己走。”
  明柏依依不舍的放开她的手,眼巴巴看着她带起一阵清风,跳到他前头追上去了。他们追着追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人挑着担子绕着菜园转了一圈,却是朝狄家后门去,停在门口自箩里抱出一抱东西搁在石阶下,来来回回的走着不肯离去。
  紫萱忍不住大喝一声:“小贼胆大,吃我一下!”就把手中的玉米棒子投出去。
  她这一声喊出,宅里宅外跳出许多青年管家来,不等狄小姐发话,已有个人扑出,将那人牢牢压在地下。后宅门洞开,送出几盏灯来。
  待紫萱赶到,后门处已是一片雪亮。阶上那捆布包分外显眼,明柏就猜是个孩子,若是狄小姐捡到个孩子,这话传走了样可不好听。他小跑到紫萱跟前,拦着她正色道:“你回家去。”
  紫萱指指那布,明柏不好解释,只有板着脸道:“进去!”
  明柏在紫萱跟前从来都是温言细语,何曾当着这许多人这样说话?若是换了别家小姐只怕也是恼了。紫萱却是聪慧,虽然起疑,却依着他进了大门,闪到门后去。左右的都是狄府管家,却是无人敢说她,紫萱就躲在门后看。
  明柏喝道:“放开他,叫他自家来解这个包袱。”
  管家们也是头一回见明柏表少爷发脾气,依言放开那人,都不敢说话,俱小心站在四下里。
  那个爬起来不肯动,蹲在那里只是抹泪,呜呜的哭。紫萱在门后急得都要跺脚,偏生明柏就是不开口,只怒目注视那人。
  那人越哭声越大,包袱里就好像有什么在动弹,拱得蓝花布一抖一抖,不一会就有极细弱、吱吱的哭声,像是猫哭。
  紫萱越发好奇了,极是纳闷这人为何要把猫弃在她家后门,明柏哥为何又这样怒,难道明柏可是想起了他小时候被他爹丢弃的事么?紫萱想到初见时明柏哥的样子,心里酸酸的,下定决心以后要对明柏哥好些。
  仿佛起风了,大风刮得火光明灭不定,黑影在人脸上一跳一跳。明柏原生得俊俏,又是不笑不说话,家人心里爱他的多,敬他的少。这一回他板着脸站在那里,不怒自威,倒狠有狄老爷的样子。
  地下那人捂着脸哭了一会,并无人去理会他的孩儿,他实是不忍,强忍着羞愧抱起孩子,跪倒在明柏跟前,哭求道:“少爷,救救我孩儿。”
  明柏怒道:“你把孩子丢弃,原是为了救他?”
  那人把孩儿搂在怀里,哭道:“孩子母亲昨日去了,家中还有两个孩子,大的才五岁,小的才两岁……呜呜,我一个男人……”
  明柏只是不言语。紫萱已是忍不住了,想冲出去看孩子。一只大手自她身后按住她,却是狄希陈,素姐合小全哥也在,都板着脸。
  素姐拉过紫萱,轻声道:“这事女孩子家不好出头,你随我回去。”
  紫萱扭了几下,看爹娘合明柏哥一样板起了脸,不情不愿随着素姐去了。
  狄希陈想了想,招呼儿子道:“你去,休说话,只交给明柏罢。”背着手去寻妻女。
  小全哥真个出来,站到明柏身边,也不说话。明柏晓得这是狄家与他做脸,他既然出了头,就要管到底,想了想,就道:“唤个媳妇子来瞧瞧这孩子,再取碗米汤来喂他。”
  听说后门捉了偷南瓜的贼,早有不少管家媳妇来看热闹。女人家心肠都软,一个媳妇子就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同伴,出来接过那包袱。她背着风揭开小包被,里边是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婴儿,看不出丑俊,张着小嘴有气无力的哭两声。
  那媳妇子极是心痛,道声:“做孽哟。”解衣将出一只沉甸甸的大木瓜,就当场奶起孩子。
  明柏跟小全哥都闹了个大红脸,转过身去。
  那人看见他孩子有得吃了,想到狄家一向仁厚,趴在地下磕头,只道:“求少爷收下这孩子罢,实是养不活三个孩儿。”
  明柏实是想起了他小时候,对这种人极是厌恶,冷笑道:“你丢了小的,过几日养不活大的,再将来丢弃?看你生得相貌堂堂,怎么就不似个男人,没有半点担当!”
  小全哥走到箩边瞧瞧,一边垫着草,放着几件旧衣,一边只有几块石头。他心中觉得这人对孩子倒是细心,就扯明柏道:“哥,你看。”
  明柏看那竹箩,衣裳虽然破旧,浆洗的极是干净,叠得也极整齐,回想方才那男人在后门处不忍离去,怒气就消散了三分,口气也软了下来,道:“俺问你,你家是哪里?”
  那个男人羞愧难当,伏在地下不肯说话。
  小全哥冷笑道:“琉球中国人能有几个,不说人就不认得了么。哥,咱们去请黄村长来。”
  明柏晓得他们把孩子还回去,只怕这个还要再丢,又或是狠心弃到海里了帐,白送了孩子性命,不如找村长来,就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黄村长赶来,一见面就认出是老村子的肖双喜,再一瞧那担子,就晓得是他丢孩子到狄家门口叫人家撞见了。肖家的情形他是晓得的,原就极穷,肖双喜好赌,二三年功夫输得只剩一个妻几个儿。闽人风俗弃女,若是生了女儿多半是送与人家做童养媳,再不然是溺死。生了儿子却是再穷苦也要养活的。肖双喜却是一连生了两个儿,第三个又是个儿子,偏媳妇产后风死了,丢下这个将满月的孩儿没奶吃,若是不送人必是饿死的。然送与人家,谁家肯要男孩?
  黄村长心地本来不坏,就把肖双喜拉起来,狠狠骂了一回。他合狄希陈过招小全哥跟明柏都是亲见的,晓得他心地尚好,肚子里颇有些弯弯绕,都袖手看他演戏。
  黄村长骂完了,就道:“狄公子,府上人多,也不争这一口吃的,不如收下这个孩子罢。”
  小全哥有些迟疑,当着明柏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明柏抢在头里道:“黄大叔家事厚,要收下这孩子也是极容易的。”
  黄村长闹了一个大没脸,甚是下不了台,站在边上,小腿直哆嗦。
  那媳妇子把孩子抱出来,已是吃饱了奶睡着了,肖双喜抱在怀里,脸上一会红一会白,两腿发软,站都站不直。
  明柏看着他慢慢道:“我方才瞧你狠是舍不得的样子。想也舍不得把孩子真丢下的,是吧”
  那肖双喜只是哭。黄村长脸色不好看。明柏转了笑脸道:“黄大叔,我说的是不是?”
  黄村长助人是要与他无伤,叫他养活这个孩子,人人都晓得他是肖家的,将来养大了不贴心,肖家要来认回去更是白费数年心血。何况他家是有儿子有孙子的,此事不能做。狄家先推到他身上,再推回去,他就晓得狄家是不肯揽这等事,只得含糊应道:“双喜,你既然是舍不得儿子,还是抱回去罢。”
  那人低头不语。里头想是听说了,使个年纪大的管家送出三斗米磨的粉出来,道:“老爷夫人听说了,可怜他们父子天伦,与了些米面,调成糊汁喂孩子也是一般的。俺们家虽然多养几口人无伤,然到底好人家的孩子不好当仆僮养活。这位肖大哥请回罢,还请黄老爹劝着些。”就将那包米粉放进他的箩里。又把石头尽数取出,就挑起他的担子做出要走的样子。
  明柏跟小全哥都拱手对黄村长道:“有劳黄老爹劝他。”
  狄家与了三斗米粉,约有三十来斤之数,只与这孩子吃也能吃小半年,当是厚赠。那人还知廉耻,黄村长劝着谢过狄家两位公子,狄家就叫个管家举个灯,送他二人回去。
  明柏跟小全哥回来,素姐先笑道:“今儿黄村长吃了我家明柏一个大钉子呢”
  明柏心里实是有些怕做错事被说,却不曾想素姐夸他,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话。
  狄希陈笑道:“今日这般处置极好,咱们家又不是育孤堂,人送来就收。”
  紫萱在一边生气,听见爹爹说这样的话,忍不住道:“俺家养活个把孩子极易的,叫他带回家去,过不得几天又饿死了。”
  小全哥也面有不忍之色,待要帮腔,看爹爹面沉如水,又缩了回去。
  狄希陈道:“不是打听过了吗,他家受穷是赌!养不活就不要生,已是生了两个儿子,家里又穷得待喝西北风,既然还要养家,为何不做活去赌?赌输了孩子就叫俺家养活,俺家欠他的么?”
  紫萱只在心里打鼓,其实不服。明柏走到她身边道:“你恼俺吧,是俺叫那人抱回去的。”
  紫萱道:“俺只心痛那孩子。”
  明柏轻声道:“这岛上穷人不少,若是开了头,人人都把孩子送来,俺们家养不活许多的。人心总有不足,他有了指望,但是养不活就随手丢出去,或是我家,或是那几家,若是人家知觉了还好,若是不知,弃在外边叫狗吃了,岂不是更惨?”
  紫萱从前曾见野狗啃吃死人,回想起来还觉得恶心,面色惨白,道:“哪能那样!”
  狄希陈狠着心道:“一但开头,却是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这一回紫萱心软与他人家米面也罢了,下一回再遇见这种丢孩子的,大棍子赶出去。”
  素姐晓得狄希陈其实比她心还要软,狠着心说这个话,只怕将来也不见得做得到。安抚他道:“老爷休怒,这家实是母亲死了孩子没奶吃,不然他也是不肯丢孩子的。俺上回就想问,你们上回遇到的那家,孙子腿叫砸断了的那个,后来如何?”
  小全哥摇头叹道:“死了。”
  素姐就道:“岛上实是无良医,若得两个好郎中,想必死的人也少。”
  明柏跟小全哥都不说话。紫萱拍案道:“娘,诗画当不得药吃,俺要学医。”
  素姐道:“我们家从来仔细,又有许多丸药药方,这半年来家人多是小病,所以不曾觉得什么,看岛上情形,实是要有个好郎中呢。”
  明柏看着紫萱,轻声道:“不为良相也可以为良医,娘,请个好大夫来教俺们罢。”
  小全哥笑嘻嘻道:“俺去写信给九叔,就是捆也要捆个郎中来。”
  紫萱因为不能救那孩子,心里很是内疚,爹娘许她学医,将来妇人得病可以医治,自然就少了无母的孩子。就是那个孩子,有那三斗米粉煮糊,想必也是能养活的。紫萱就稍稍放下心来。
  他家闹了半夜,后门外都是灯火通明。那偷南瓜的贼苦无下手的机会,又不肯空手而回,转到三家村的崔家的菜园里,很是偷了几样菜。
  崔家管园的管家早起发现,在三家村牌坊跳骂半日,谁知第二日贼又摸了去,那扛不走的南瓜冬瓜都使石头砸了个稀烂。崔家气个半死,四老爷带着人守了一夜,捉住三四个挑着筐来拨菜的琉球土人。
  这一回捉贼拿赃,又是琉球土人,送到神宫去正好打长公主一巴掌,崔四老爷很是得意,连人带筐都送了去。
  神宫大祭到了第三日,正是要紧的时候,土人们正等着女王一声令下就开怀畅饮。崔家极是没眼色送了几个贼来,却是杀风景。长公主把那几个不长眼的贼都吊死,尚氏王族都说兆头不好,个个气闷。
  狄希陈合陈老蛟并黄村长几个坐在一处观礼,都看出王族这一回是动了怒,静候长公主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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