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帝心,父心

  不知不觉已经出了正月,锦棠宫的恭嫔已经病的起不了床了。
  自从崔平将恭嫔生病的消息禀报给隆兴帝之后,隆兴帝却也派了太医去给恭嫔治病。只是凭是哪位太医给恭嫔诊脉,都诊不出她得了什么病,恭嫔所有的症状只是身体虚弱不思饮食。
  太医们自然不肯承认自己的医术学的不到家,而且宫中对恭嫔的态度众太医都看在眼中。隆兴帝是派人给恭嫔诊脉,可是却从没有过一丝赏赐,也没有发下一定要治好恭嫔,治不好便要太医之命的口谕,于是太医们心中便有数了。
  最后的结论竟然是恭嫔郁结于心不思饮食才会导致身体虚弱,如此一来,恭嫔便成了自作自受了。谁都知dào
  恭嫔郁结的是什么,无非是因为失了圣宠呗。于是恭嫔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已经服过清心散,被送出宫的庄烃整日里沉默不语,礼部派人来操持大婚之事,他只比提线木偶多了一丝活气,明明是十五岁的少年,却比六七十岁的人还暮气沉沉。这样的庄烃,当然不会主动递牌子进宫请求探望母妃恭嫔。
  顺宁公主在宫中,倒是急的不行,三番两次去跪求隆兴帝和皇后,请求给恭嫔侍疾,却被隆兴帝一句“不可过了病气”给挡在了锦棠宫外。
  顺宁公主不死心,又去求太后,太后已经将恭嫔视为弃子,当然也不会理会顺宁公主的请求,如今太后所有的心思都在如此迎接吴王一家回京之事上,恭嫔的死活与太后完全不相干。
  顺宁公主心一横,竟然去闯锦棠宫,若是别的太监守门,说不定就让顺宁公主闯宫成功了,可看守恭嫔的却是崔平,崔平平生最恨的就是恭嫔和顺宁公主母女,自然不会让庄嫣成功闯进锦棠宫。
  崔平令人锁住锦棠宫大门,任庄嫣在宫门外如何喊叫就是不开门。最后惊动了隆兴帝,隆兴帝大怒之下,立kè
  命嬷嬷将庄嫣关入西四宫房,再不许她如此放肆。
  恭嫔的病越来越重了,从二月初三开始,她便陷入了昏迷之中,每日里清醒的时候不超过半个时辰,隆兴帝并没有压下恭嫔病重的消息,甚至还允许得到消息的锦乡侯府女眷进宫探病。
  锦乡侯夫人带着大儿媳妇二儿媳妇进宫探病,一来到恭嫔的床前,婆媳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床那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女人真的是她们那曾经艳光四射的女儿(小姑子)么。
  此时的恭嫔已经瘦的如干尸一般,身边连一丝肉都摸不到,全是硌手的骨头。她双眼紧闭,看上去就象是死人一般。
  锦乡侯夫人悲痛欲绝,什么忌讳都不顾,只扑跪到床头抓着恭嫔的手放声大哭起来,锦乡侯世子夫人和二夫人忙也跪在锦乡侯夫人的身后,用帕子掩着面哭了起来。
  锦乡侯世子夫人自然是假哭,自从她的女儿落选之后,锦乡侯世子夫人便对恭嫔心生怨恨,如今看到恭嫔的惨状,她的心里甚至有种说不清的快意,看恭嫔这样子是熬不了几天的,不论她在六皇子大婚之前还是大婚之后过世,对于锦乡侯府二房来说都是极大的打击。若是大婚之前恭嫔撑不下去,那婚事必然要暂停,得等三年孝满之后才能成亲。若是恭嫔撑过了大婚,新媳妇过门没几天婆婆就死了,还怕传不出那等新媳妇命硬克公婆的话么,胡碧芸就算是嫁进敬肃郡公府,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想到二房要倒霉了,锦乡侯世子夫人心里就痛快啊!
  二夫人的哭可就是真心实意了,只不过她哭的也不是恭嫔,而是她那苦命的女儿。世子夫人能想到的,她当然也能想到。原以为女儿将要成为郡公夫人,以后还有可能成为郡王乃至亲王妃,谁知dào
  就在女儿要嫁人的掯节上,做婆婆的恭嫔竟然生了重病眼看着就要死了,她的芸儿怎么这样命苦啊……
  唯有锦乡侯夫人是真真切切的哭女儿,真哭的天昏地暗,却也没能将恭嫔哭清醒过来。崔平在一旁冷眼看着,估计时候差不多了,便淡淡道:“胡老夫人,探视时间已经到了,您该出宫了。”
  锦乡侯夫人一惊,这才注意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她们婆媳三人只在恭嫔床前哭了一场,还什么正事都没办呢。不过恭嫔一直昏迷着,凭怎么都叫不醒,她便是不哭,也是什么正事都办不了的。
  宫规森严,锦乡侯夫人再不舍,也只能一步三回头了出了锦棠宫。婆媳三人都知dào
  这一别就是永别了,下次再见,怕是只能见到恭嫔的灵位。
  一直到回了锦乡侯府,锦乡侯夫人都没有缓过劲儿,她和二儿媳妇看着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侯府,心中的难过越发浓烈,这眼看着就要办喜事了,恭嫔她怎么就……
  二月初七这日,庄烃按着礼部官员告sù
  他的规矩,上感恩折子以谢父母的养育之恩。隆兴帝看罢将折子放于一旁,想了一会儿对陆柄说道:“着人去接敬肃郡公入宫见恭嫔最后一面。”按日子算,恭嫔最多只有两天的命了。
  陆柄应了一声立kè
  去安排,一个时辰之后,庄烃被接到了锦棠宫。他被引到恭嫔的床前,崔平很敏锐的发xiàn
  庄烃在跪下之时,眼中闪过一抹怨毒狠厉,这抹怨毒狠厉一闪而过,若非崔平眼尖看了个正着,他几乎都要怀疑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母妃……”庄烃叫了一声,眼中涌出泪水,给躺在床上如活死人一般的恭嫔磕起头来。
  仿佛是庄烃磕头很诚心的缘故,一直昏迷不醒的恭嫔竟然在此时醒了,她用极为衰弱的声音唤道:“烃儿……”
  崔平和庄烃都是一愣,庄烃忙伸手抓住恭嫔的手,急急叫道:“母妃,儿子在这里。”
  恭嫔无力的张了张口,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崔平见此情形,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这一个月以来,崔平可没少在暗中虐待恭嫔,若是恭嫔告sù
  给庄烃,庄烃闹将起来,他纵有陆总管撑腰,也是讨不了好的。
  庄烃哭道:“母妃,您一定要撑下去……”
  恭嫔说不出话,两颗浑浊的泪滴从眼角滑落,也不知dào
  这是后悔的泪还是含恨的泪。
  庄烃叫了一会儿,见恭嫔没有反应,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问崔平道:“崔公公,母妃这样多久了?”
  崔平垂首低眉说道:“回郡公爷,自从正月初十之后娘娘便不思饮食,出了正月更是连一粒米都吃不进去,每日只能进些参汤。”
  庄烃皱眉点了点头,他心里如何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不思饮食,分明是他的父皇存心要恭嫔死,还特特选在这个时候,父皇他真够狠够绝!
  庄烃心里想什么从表面上绝对看不出来,他抬头看了躺在床上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的恭嫔一眼,转身便走出了锦棠宫。
  崔平见庄烃如此绝情,心中自是倍加提防,一个对生身母亲都能如此冷心薄情的人,他的可怕程度可想而知。
  庄烃刚出锦棠宫,便问守门的小太监道:“这阵子公主可曾来过?”
  小太监压低声音道:“回六殿下,公主来过几次,都被挡在宫外不许进门,听说皇上为此还恼了公主,将公主禁足于西四宫房。”
  “什么,嫣儿被禁足了?”庄烃吃惊的低低问了一句,这个消息让他委实想不到。这阵子庄嫣表现出来的沉稳成熟让庄烃很吃惊也很欢喜,一个变聪明的妹妹会是多么大的助力,庄烃再是清楚不过的。就象是大公主庄灵对于太子和庄煜的帮zhù
  一样,庄烃也需yào
  一个很有能力的妹妹支持自己。
  小太监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能和庄烃说这些,已经是看了过去的情份了,这小太监从前打碎了一个杯子,原本应该受罚的,却被当年才六岁的庄烃看到,庄烃为他求了情,才让他免了一顿板子,所以他才肯冒险告sù
  庄烃一点消息。
  庄烃沉默不语,在锦棠宫外站了片刻就离开了。他直接去了御书房。
  隆兴帝听说敬肃郡公求见,双眉紧紧皱起,他现在完全不想看到庄烃这个不孝不悌的仵逆之子。只挥手喝道:“不见不见,叫他出宫。”
  陆柄外出传了隆兴帝的口谕。庄烃似是已经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蓝色素面荷包,对陆柄说道:“陆总管,请你替我向父皇回禀,就说庄烃知dào
  错了,只因父母在堂不敢行不孝之事,只得割发代首向父皇请罪,这里是庄烃的头发,请陆总管代呈父皇驾前。”
  陆柄心中一惊,眼光不由看向庄烃的头发,庄烃似是知dào
  陆柄的猜疑,只解开颈下的飘带,将赤金头冠连同一个黑漆漆的发髻一并拿了下来,原来他真将头发割去,只余短短寸许长,连挽都挽不起来,只能以假发髻遮掩一二。若是不细看自然看不出,可是真要是盯着仔细看,还是很容易就发xiàn
  破绽的。
  陆柄点了点头,接过荷包回到御书房,向隆兴帝如实回禀。隆兴帝拿陆柄打开荷包,见里面放的果然是黑黑的头发。隆兴帝皱眉摇了摇头,挥手道:“命他出宫准bèi
  大婚去吧。”
  陆柄应了一声,再次出门传话,庄烃冲着御书房磕了三个响头,口称:“儿子明日大婚,将要成家立业,特在此叩谢父皇养育教导之恩。”磕完头,庄烃站起来便向宫外走去。
  御书房中,隆兴帝看着那一荷包的头发沉默不语,陆柄进来之后,过了好一阵子,隆兴帝都沉声说道:“老六看上去怎么样?”
  陆柄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敬肃郡公看上去精神还不错,身子好象比前些时候还略胖了些,说话也很正常。”
  隆兴帝点点头,命陆柄将那荷包收起来,然后喃喃自语道:“陆柄,朕是不是太狠心了?”
  陆柄心中咯噔一下,他忙躬身说道:“皇上,您可不能这么说,老奴知dào
  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谁您心里都不好受。”
  隆兴帝点点头道:“是啊,都是朕的儿女,伤了谁朕心里都不好受。煜儿走了快一个月了,应该到鬼方了吧?”
  陆柄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睿郡王身在鬼方,不能时常在隆兴帝面前出现,若然因此让敬肃郡公钻了空子那可就太不值得了。六皇子现在看着可怜,可想想他所做的事情,他今日的可怜全是由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实在不值得同情。而且用的手段还那么下作,陆柄对庄烃极为不齿。有他在隆兴帝身边,六皇子就别想能重得皇上的欢心。
  “按行程算睿王爷初五就应该到鬼方了,老奴听说那鬼方可比京城冷多了,也不知dào
  睿王爷受不受的住!”陆柄忧心忡忡的说了一句。
  隆兴帝的思绪立kè
  被陆柄的话带到那瘴气弥漫,遍地蛇虫鼠蚁的鬼方。他沉声叹道:“煜儿受苦了!”
  陆柄心有戚戚然的说道:“谁说不是呢,睿王爷身为皇子之尊,却甘愿去受那瘴疬之苦,真上让人万分敬佩,老奴瞧着睿王爷这股劲儿,和皇上当年可是一模一样的。”
  隆兴帝想起自己年轻时情形,脸上不由浮起来回味的微笑,是啊,当年他也风华正茂,与卫国公严信,靖国公季之慎,三人横刀立马,是何等的快意威风!
  陆柄轻轻退到一旁,他知dào
  回忆从前在沙场上的点点滴滴,是隆兴帝最幸福的时光,隆兴帝极为享shòu
  这样的快乐。
  “无忌这阵子怎么样了?”想到好友,隆兴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亡友的遗孤,便轻声问了起来。
  陆柄笑道:“自从皇上为小王爷求了情,小王爷可是松快了不少。不过小王爷对自己要求极严,每日主动加了一个时辰的练功时间,老奴活了这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象小王爷这么懂事上进又自律的好孩子。”
  隆兴帝叹道:“无忌确实懂事,他越懂事,朕这心里就越不好受,若是任安还在,如何会值得让他的孩子这样辛苦。当日任安曾对朕说过,他愿意为大燕献出一生,只求他的孩子将来能平安幸福的活着,不必受他受过的苦。朕对不起任安啊!”
  陆柄沉默了,季之慎也是他的好朋友,他也知dào
  季之慎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只是终季之慎短短的一生,他都没能实现自己的心愿,甚至在死之后,他的心愿都很难实现。陆柄知dào
  忠勇郡王季无忌是隆兴帝为太子准bèi
  的兵马大元帅,季无忌的一生,也会象他的父亲那样,一生征战,再难有几日清闲。
  “陆柄,服侍朕更衣,换便服,朕要出宫去看看无忌。”隆兴帝急急说了一句,便向西里间走去。陆柄忙跟上去服侍隆兴帝换上一袭赭石色缂丝织锦皮袍,腰间束了暗金色的缎带,陆柄也换下自己身上的总管太监的衣裳,换上一套青灰色缎袍,主仆二人穿戴整齐之后便立kè
  出了御书房,由西便门出宫,直往忠勇郡王府而去。
  陆柄经常到忠勇郡王府传旨,是以王府的门子一见身着便服的陆柄,便都笑嘻嘻的上前请安。陆柄忙道:“小王爷可在府中?”
  门子笑道:“在呢在呢,这会儿小王爷应该在演武场练功。”
  陆柄看向隆兴帝,隆兴帝笑道:“不必惊动他们,朕悄悄进去瞧瞧……”
  众门子一听陆柄身边那位气宇轩昂的爷竟然口称“朕”,忙都跪了下来,也不敢大声叫出来,只扑通扑通的磕头。
  隆兴帝满yì
  的笑笑,看来忠勇郡王府的规矩很是不错,这些门子很是懂礼守规矩。
  “罢了,都起吧,不必向里禀报。”隆兴帝说完便迈步走进忠勇郡王府的大门。
  因有君不入臣府的规矩,所以忠勇郡王府自开府之后已经六年了,隆兴帝还是头一次来此。陆柄来的次数可就多了,他快步走到隆兴帝的身旁,笑着说道:“皇上,老奴为您引路。”
  隆兴帝点点头,主仆二人径往无忌的演武场而去。
  忠勇郡王府的演武场位于王府东侧,占地面积极大,足以同时容纳数百人演武。隆兴帝还没走近演武场,便远远看到演武场上似有烟尘翻滚,间或会听到一种叫好之声。隆兴帝遥指演武场的方向笑着问道:“陆柄,你说无忌现在正练什么?”
  陆柄笑道:“老奴猜小王爷正在练骑术与射术,除了闪电,别的马儿再难掀起这样的烟尘。”
  隆兴帝嗯了一声,不由加快了脚步。听到得得的马蹄之声,看到那翻腾的烟尘,隆兴帝心中的热血立kè
  被激荡起来。他直想快些到演武场去,也好纵马驰骋弯弓射雕好尽抒胸怀!
  主仆二人飞快走到演武场,只见烟尘之中,一支利箭冲出直射向不远处的标靶。看到这支射出的箭,隆兴帝和陆柄不由都变了脸色,他们都是从沙场中历练出来的,岂会看不出这一枝箭再难命中红心。以无忌的箭术,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