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阻碍

  下过雨的缘故,天空显得有些阴郁,云层很厚,压得有些低,风吹动树梢,发出沙沙作响的动静,有一种独特的优美节奏,但此刻的安捷无暇关心。
  “何教练,你一早就…”
  “你曾和我简单提过顾顺喜的情况,我当教练这么多年,见过不少苦出生的孩子,也经历过各种复杂的情况,这种时候,不是和家长放狠话,比嗓门的时候。我们得想别的办法,如果一切如你所言,十三年前,李凤英在白泉沟的一座废弃桥洞下捡到顾顺喜,将她带回家抚养至今。但实际上,顾家人从未办理过收养登记或是任何收养手续,更没有上过户口,很显然,顾家的条件也并不符合收养弃婴所需的条件,且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尽到抚养教育的义务,所以,我们如果想要带顾顺喜彻底离开白泉沟,实际操作起来是很简单的。”
  安捷面容一喜,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放松,她实在没想到,在她眼中如此棘手,难以解决的问题,竟然是如此的简单。
  “可是顾家虽然没办理收养公证或登记手续,但他们之间,的确存在收养事实。”
  何浩成微微一笑,附和着点头。
  “你说的没错,但我找律师咨询过,这里的关键点在于,如果收养人不履行抚养义务,有虐待、遗弃等侵害未成年养子女合法权益行为的,是完全可以解除收养关系的,养子女年满十周岁以上的,还需要当征得本人同意,而顾顺喜今年十三岁,也就是说…”
  他们谈了很久,直到确保整个计划无懈可击,没有任何隐患与后顾之忧才结束。
  “何教练,我真的没想到你考虑的这么细致,之前在白泉沟的时候,我还怕你会因为顾顺喜家里的事,不收她。”
  何浩成摇头一笑。
  “怎么会不收她?这样有天分的孩子,没有哪个教练会舍得放手,正因为如此,我更要谨慎,不能出一点差错,让她埋没在白泉沟那个地方,更不能留下任何隐患,去干扰她以后的人生。但说到底,这不是你我就能决定的事,关键在于这个孩子自己的想法。要知道,对于运动员来说,身体天赋是一方面,心性品质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一个人格怯懦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功的。”
  安婕眼睛一亮,双手紧扣在一起。
  “所以你今天没有直接带她走,是因为这个?你想测试她?”
  “不。”
  何浩成斟酌了一下用词,重新开口:“这是个选择,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将来如何站在跑道上争夺第一?你要知道,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跑的很快的乡下女孩,而是一个真正的运动员。你我为她铺好了这条路,现在能做的只能等待了。”
  何浩成的话让终于安婕心中的大石落下,但这个夜晚对她来说仍是难以入眠的,躺在宾馆的床上翻来覆去,心中忐忑极了。
  望着窗外月光,安婕久久出神。
  是啊,等待那个孩子做出一个有勇气的选择。
  可是,她真的有勇气迈出这一步吗?
  月光一视同仁,温柔的照拂着一百五十公里外的白泉沟,这里的夜同样有个人辗转难眠。
  夜深了,空旷与寂寥开始笼罩整个村子,月光下,简陋破败的小院也难得的显露出几分可爱来,顾顺喜瘫倒在床上,思绪随着身体一起下沉,视线中的天花板渐渐模糊,月亮顺着缝隙从窗外照进来。
  这是她唯一拥有的美丽
  就这样了吗?
  顾顺喜低声问自己,但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改变着糟糕透顶的处境
  这间屋子的窗户是无法闭合的,夜间的山风很凉,从手掌厚的缝隙中灌进来,吹得人胳膊凉飕飕的,顾顺喜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那声音吹走了仅有的一丝的困意。
  躺在硬木板床上,顾顺喜不停地翻身,难以入睡,最后干脆从起床上站了起来,光着脚站在粗粝磨脚的地上,脚有些凉,顾顺喜用脚趾摩挲了一下脚下泥土,那触感既真实又虚幻。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反正久到她觉得自己腿已经酸了,饥渴感和疲倦感全都袭来,半仰起头,月亮半掩在云层里,顾顺喜突然间想到肖宇的话。
  自己是个累赘,除了给别人添麻烦,什么都不会。
  伸出手,刷的一声拉上了那破旧的勉强称得上是窗帘的蓝色布帘,后退了几步,顾顺喜重新倒在了床上。
  然而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月光依旧透过破烂的窗帘照进来。月亮总是挂在那里,不会因为顾顺喜假装它不存在,便真的不存在。
  如果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美丽,自然不会生出渴望。顾顺喜也许会选择妥协,选择委曲求全。可是,阴差阳错,偏偏让她见到了。
  那个世界里的一切,都让她心生向往。
  想到这里,顾顺喜重新起身,跳下床,拉开了窗帘,对着夜空伸出手,她微微弯曲手指,仿佛再近一些就能抓到月亮
  “再试一试。”
  她听见黑暗中的自己说。
  月光依旧很明亮,即便现在的天色仍然漆黑一片,但顾顺喜知道,要不了多久,天边就会出现隐约的光亮。
  明天。
  一定会是晴朗的一天。
  *********
  顾顺喜是在凌晨时分推开房门的,这是一天中最冷最暗的时刻,天色暗的像是浸泡在墨水里。
  小院里的一切都笼着一层薄纱,只透出朦朦胧胧的轮廓。
  蹑手蹑脚的关上房门,尽管顾顺喜小心再小心,那扇年久失修的破门还是发出不舍的道别声,被吱哑声吓到的一颗心还没来及平复,下一秒,她又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在原地,几乎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
  “怎么才出来?”
  在原地懵了几秒后,顾顺喜才慢慢转过身来,她早已不记得当时脸上露出的表情是怎样的,唯一残存在记忆中的,只有自己僵直到几乎不听使唤的手脚。
  对面的男人冲她招招手,顾顺喜犹豫着几步上前,头低低的垂着,她不敢看天空中闪烁的星,更不敢看顾顺意漆黑的眼睛。
  她弯下腰,伸手将被风吹起一角的毛毯掖紧,蹲下身来,好半晌,才鼓起勇气抬起头仰视着面前的人。
  “哥。”
  嘴唇微启,老半天才挤出这么一个字来,随后又垂下眼眸,
  顾顺意笑了笑,伸出右手安抚似的摸了一下她的脸颊,男人细长消瘦的手指沁着夜的微凉。
  他似乎在院子里等了很久了。
  “我知道你要去什么地方,顺喜,不要再犹豫了,放心大胆的去吧。”
  良久的沉默后,顾顺喜发出闷闷的声音。
  “你不怪我吗?我…我把你一个人扔下了,凤姨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当初你就不该…”
  她在用这些喋喋碎语来掩饰自己的心虚,说着说着,随着情绪的起伏,顾顺喜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拔高。
  顾顺意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她的嘴边。
  “嘘,小点声,你想把妈吵醒吗?”
  顾顺喜不敢大声嚷嚷,只得放低声音。
  “哥,我对不起你,明明答应了嫂子,要治好你的腿。”
  “傻孩子,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难道嫁给刘癞子那个臭流氓就叫对得起我?相反,是我对不起你,把你带回我们家,却没有能力给你一个幸福的生活。我早就是个废人了,这条腿好坏与否真的没关系,可你不一样。”
  顾顺喜仿佛没听到一样,依然盯着地面,右脚不安分的在地上左划右划。她感到愧疚又难堪,做出这样选择的自己就像是一个逃兵,不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无法掩盖她想要逃跑的怯懦真相。
  “顺喜,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夜风拂过,微弱的风力轻摇杨树,顾顺喜盯着颤抖的翠绿叶片,有些失神。顾顺意捧起女孩的脸颊,强迫她抬起头,目光彼此交汇。
  “顺喜,听好了,你是我的希望。你总说,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可你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你,我也早就死了。我之所以会出现在那座桥,是为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当我往桥下看的时候,却发现了你。顺喜,你是我捡回来的,就好像是生命的延续。我的梦想早就在断腿那天结束了,注定了这辈子都走不出白泉沟,可你能。现在改变的机会就摆在面前,你要毫不犹豫地抓紧它,离开这里。”
  顾顺喜伏在顾顺意的膝头,眼泪止不住的流。
  顾顺意轻轻拍打女孩的后背,他明白顾顺喜此刻的裹足不前。
  面前的这个孩子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心里有顾虑,有包袱。
  而他就是那个阻碍她前行的障碍物。
  顾顺意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嘴角微微翘起来。
  “走吧,去走那些我不能走的路,去看那些我不能看的风景,堂堂正正活出个人样,不然永远都不要回来见我。”
  夜风中,男人低沉的声音有几分缥缈,就好像他心底那个随着双腿一起被切除的梦想,都随风飘散了。
  顾顺喜从齿缝中挤出支离破碎的几个字。
  “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