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人蛹

  老山的事情,终究瞒不住,何况还冲下来十几具浮尸。县上来了一批人,结伴往老山群走,寻了几番后,什么也没发现,最终定为自然灾害事件,不了了之。
  李小米说,这等阴事,除了我们这类人,一般人是不信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叹着气,望着老山群,历经一场大火,不再有往昔的郁郁葱葱,相反,成了一副破败的模样。
  害人不浅!我恨声道。
  李小米又提起出门远行的事情,我是想去的,只是很舍不得母亲。
  母亲要老了,额头上的丝丝发梢,已经逐渐转白。
  “不然,我们先不去,先教你些制伏妖鬼的手段。”李小米看出了我的心事。
  我自然同意。
  母亲对住在家里的李小米,一如既往地喜欢。
  “先成亲,成亲就能生娃子了。”母亲笑道。
  我转头看着李小米,李小米难得羞怯起来。
  “那就嫁了吧”
  “那我就娶了”我脸皮子也薄,声音压得跟蚊子嗡嗡似的。
  “师兄,你脸皮着火了,跟老猴儿屁股一样红。”十安插嘴道。
  我气得抬手,又敲了一下十安的小光头。
  母亲的欢喜超出我的预料,已经开始在村头奔走相告。
  三月二十一,春分,万物生长。
  母亲穿上了崭新的花格子衬衫,拖住我的手。
  “你成亲的事情,要跟你大舅讲一声的。”
  大舅住在县子上,少有往来,只有大事情,母亲才会过去。
  我自然不会忤逆,跟村人借了一辆自行车,和李小米讲了一声,载着母亲,沿着延伸的村路,往外驶去。
  “吉祥啊,娘一直盼着呢,你娶媳妇生娃子,娘身体还好,你和小米生了娃子,我也能帮着带的。”
  我忽然很想哭,这一辈子,我尽是让她操碎了心。
  “吉祥啊,我想过了,家里还攒了些钱,等过几日,咱就请人,把房子翻新咯。”
  我抹了抹脸,安静地点头。
  我知道在母亲的眼睛里,生活的盼头越来越好。
  自行车驶上了山,通到县子的山道,并没有像老山里那般难行,只是偶尔碾到碎石,硌的人屁股生疼。
  我不经意抬头,发现天色忽然暗得极快,一排乌鸦绕在我和母亲的头顶上,呱呱嘶啼。
  乌鸦盘人头顶,大不吉!
  和李小米相处的时间越长,对于这类东西,我便越了解,没有犹豫,我将随身的七节锏抽了出来,挂在自行车的勾坠上。
  眼看着要驶出山道,自行车的链条忽然卡住。
  跟母亲说了一声,我急忙迈腿下车,火急火燎地调着。
  母亲脸色也很不好,山里人对于这类东西,总是很敏感。
  “娘,不然你去那边坐一下,我很快弄好。”我擦着额头的汗,怕母亲站着累,开口劝道。
  母亲叹了口气,往山道旁的草地走去。
  我重新埋头,压住急躁,认真地捣鼓起来。
  “娘,我弄好了。”我抬头看过去,心头一紧。
  母亲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山道边的悬崖上,身子颤抖。
  “娘!”我惊得喊了一声。
  母亲回头,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随后平张开手,往悬崖跳了下去。
  我的眼睛一阵剧烈跳疼,头顶上的那群乌鸦,更加放肆地啼叫。
  我什么也顾不得,疯了一般跑过去。
  听得一声坠地的“砰”声,我绝望地哭喊起来。
  “娘!”
  无人应我,夜色下的荒山变得扭曲起来。
  我攀着悬崖上的山岩,往十几米深的崖下迅速爬去。
  那群乌鸦忽然飞到我身边,得意地叫了几声,列着队形,一只只地往我攀着山岩的手啄来。
  没一会儿,手便被啄得鲜血淋漓,痛到失力,整个人受不住,也往悬崖下坠去
  我睁开眼睛,发现母亲便在身旁,满脸是血,脑袋磕在一块尖石上,已经变了形
  我撑着身子,抖着手,往母亲的鼻口下,探了探呼吸
  整个人心头一痛,再也受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吉祥啊,快起来,还要去你大舅家呢。”母亲站在我面前,满脸笑容。
  我身子酸麻,揉了揉眼睛,强撑着立起身子。
  站在我身前的母亲,依然穿着崭新的花格子衬衫,只是衬衫上,还挂着一些类似丝状棉花的东西。
  母亲轻描淡写地拨掉。
  “吉祥啊,下次骑车要注意了,莫要再摔了。”母亲依然发笑。
  笑得我心头发寒。
  我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望着母亲,我的眼睛又开始抽疼起来。
  “娘你有没有觉着不舒服?”
  “没有哩,我很开心的。”
  “娘,你为啥开心?”
  “能活着啊,活着就该开心。”
  我没有再问,心里却惶惶不安。
  好不容易,翻了好远的路,才重新走上了山道。
  我的身子很不舒服,额头还渗着血,四肢痛麻。
  母亲咧开嘴,拼命催着我,“吉祥啊,快些,要去你大舅家了。”
  我咳了咳,咳出一口血,用手抹了抹后,撑着身子,重新开始蹬起了自行车。
  头顶上的乌鸦,也极诡异地一下子消失不见。
  母亲没死,还好好的。我不断安慰自己。
  眼睛却越来越疼。
  母亲坐在自行车后,已经开始哼起曲儿,晦涩的腔调,显得极陌生。
  驶出山道,天色逐渐亮堂起来,林间鸟儿开始了嘈杂的叽喳。
  我才明白,我昏迷了整整一夜!
  整整一夜,母亲却活了过来。
  世上的事情,无奇不有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大舅家养的小狼狗,冲着母亲大吠起来。
  “再叫哦,再叫就吃了你哦,炖着吃了!”母亲骂道。
  小狼狗似乎听懂了,哀鸣一声,摇着狗尾往回逃。
  母亲“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沉默了一下,叩响了大舅家的门。
  我的大舅,是县子上某个重点小学的食堂掌勺,小的时候,偶尔来这边,最喜欢的,莫过于大舅做的饭菜。
  母亲也很喜欢。
  曾经很喜欢。
  如今满桌佳肴,母亲只顾着笑,笑得大舅发了火。
  “阿妹,有事讲事,莫要像个疯子一般胡笑!”
  母亲依然在笑,笑得眼睛出了泪。
  大舅皱着眉头,望向我,“吉祥,你娘疯癫了。”
  我不敢接话,咬了咬牙,将母亲背上了身,往门外走去。
  “吉祥啊,你要成亲了,我开心啊,能活着啊,开心啊”母亲已经开始语无伦次,眼睛挂在泪花,不是哭出来的泪花,而是笑出来的泪花。
  我眼角也有泪,为陌生了的母亲。
  我不想说母亲死了,母亲没死,她那时候没有了呼吸,很有可能有可能是间歇性龟了气。
  李小米替我倒了一杯水,自然,也替母亲倒了一杯。
  母亲端起水杯,嗅了两嗅,端起来饮了半杯,随后一口喷了出来。
  我默默抹去脸上的水沫,抬头望了望屋头外。
  阳光烈日,灼烧着世界。
  母亲整个人,忽然摇摇欲坠起来。
  “吉祥啊,娘困了哩,娘要睡了,咯咯咯”
  李小米脸色苍白,等母亲摇摇晃晃走回屋后,皱着眉头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一时不知怎么说。
  “我和娘摔下了崖,娘磕到脑子”
  “你眼睛那时跳痛吗?”李小米继续问道。
  眼睛跳痛,代表着看到了脏东西。
  我沉默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师兄,你说详细一些。”十安也走过来。
  我叹了口气,前前后后把事情全说了出来。
  “乌鸦盘人头顶,确实是大不吉,陆吉祥,我讲句话,你不要生气可能阿姨真的逝了。”
  我盯住李小米,扬起手,狠狠拍在木台上,将茶杯掀飞。
  转过头,自己却落了满脸眼泪。
  娘,你还活着对不对。
  “陆吉祥,不要这样,我也难过的,你要相信我和十安。你也说了,你睁开眼睛那会,阿姨身上有棉花状的东西,你懂不懂这是什么?”
  我抹了一下眼睛,摇了摇头
  “这是蛹丝啊!我听我爷爷讲过,这世上有蚕蛹蝶蛹,但很少人知道,其实还有人蛹,蛹的寓意,为破蛹重生,阿姨是活了,却不是”
  李小米的话,我不敢再听下去。
  屋头里睡觉的母亲好像做了梦,又开始咯咯咯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