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努力加餐勿念妾

  次日黄昏,天色阴沉,压抑人们几乎快要窒息,开春三月却反常的下起了小雪,零星的雪片柳絮般飞舞在干燥而寡淡的寒冷空气里,将描金绘彩的皇宫,埋沒在薄薄一层苍白之下。
  沉香阁外,青石圆桌上搁着一壶残酒,一盏孤杯,周围铺落这几许单薄的残雪。
  文浩穿着月白色的素面玉绸袍子,坐在石桌旁独酌,风中飘荡着淡淡的酒气,面色始终有些郁郁,望着周围的白雪霏霏,兀自沉浸在默然的悲戚中,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里灌着酒,。
  突闻背后一阵吱吱呀呀的踩雪声,他转头,只见一抹苍白的身影立在风雪之中,绒绒的狐皮风领簇拥着一张不施脂粉的素颜,环鬓高挽,只用一根翡翠固定,整个人好像随时都会破碎的玉娃娃。
  茗慎抚落石椅上的雪渍坐了下來,夺过他手中的酒樽,轻声道:"冷酒太伤胃,又在寒凉天悲伤痛饮,即便你是铁打的身子,怕也会吃不消的!”
  这是她第一次见文浩穿白色的服饰,这样的打扮,多半是在给珍月儿披丧,而她素底朝天的过來,不也正是在为珍月儿哀悼么。
  他们之间,何时变得如此默契。
  文浩深邃的眸光在她一袭素白的身上流转,暗哑的声调中,满是伤感之意:“心中怒火难消,唯有冷酒能让人暂且沉静,冷暖自知,这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了解罢了!”
  茗慎抚了抚他肩头细碎的积雪,绵绵心痛道:“全都怪我,如果不是以我的名义请你去畅音阁,你也不会被调虎离山,珍月儿公主也不置于万劫不复!”
  文浩不着痕迹地推开她的手,淡淡自嘲的笑着:“皇命如天,你也反抗不了,所以本王不怪你,要怪只怪本王不该色*欲熏心,珍月儿的死,责任在本王,与你无关!”
  茗慎突然紧握住了他的双手,眼里噙着泪水心疼的说道:“浩……错不在你,你不要在这样苦苦的自责下去了!”
  文浩将她的手从自己手上拿开,动作轻柔的像拈起一枚黏在身上的落叶一般,又掏出一根碧玉簪子插进了她的发间,黯然道:“这支梅花纹的碧玉簪子原是当年你不小心落在沉香阁的美人榻上的,现在物归原主,本王决定后日启程,护送珍月儿的灵柩回南安,并且会正式下聘,迎娶她为本王的侧妃!”
  茗慎抬手摸了摸头上冰凉的翠玉.自然也明白文浩的物归原主是什么意思,珍月儿的死,让他万死难辞其咎。虽然他嘴上虽然不怪自己,但是他心里还是生出了芥蒂,所以,他说这话,是决定放手了吗?
  “浩,你不能去,珍月儿公主是你带來大金的,死的又是不明不白,南安王一定不会轻饶了你,你此刻返还南安,只会是凶多吉少,而且万一你和南安大动兵戈,折损了兵将,将來如何抗衡皇上的几十万大军!”茗慎颦眉似锁,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紧张和担忧之色在眸中肆意涌动。
  文浩看着她黛眉微蹙的紧张模样,心下一暖,但还是狠心别过脸,嗤声冷笑:“皇嫂这是在担心臣弟么,您向來心如止水,如今突然关怀备至,还真让臣弟宠若惊!”
  文浩的话如一根锐刺戳进了茗慎心窝,泪光开始在她眼眶打转,一双美目好似打了秋霜的衰草寒烟。
  “浩,我知道,你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一定在怪我,珍月儿的死,我也很难过,我如果早知道皇上的用意,即便违抗圣旨,我也不会以身为饵引你入局的!”
  “皇嫂逾越了,您怎么可以直呼臣弟的名讳呢?”文浩硬冷的说道,极力忍着不对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动容,珍月儿尸骨未寒,他怎么可以再对茗慎有儿女情长的心思,他忘不掉,正是他对茗慎的眷恋之情,才死了珍月儿。
  茗慎见文浩如此冷漠的态度,眼中的泪意隐忍成薄薄的碎冰,缓缓解下腰带上的夜明珠,放进文浩手心,低声哭了起來:“君知妾有夫,赠妾夜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知君用心如日月,恨不相逢未嫁时,自从知道了你当年有意娶我为嫡妃的事情,我一度的怨恨苍天作弄,恨不能与你飞雁成双,如今这样也好,还君明珠,从此天南地北,两不相欠了!”
  文浩紧紧握住手心里冰凉刺骨的珠子,忍着眼中的胀热,低哑道:“当年姻缘树下匆匆一瞥,你的姻缘带扑到我的身上,那一刻的砰然心动无法用言语形容,可我至今难忘,我去求母妃把你嫁给我,想不到母妃从中作梗,最终还是让你落在了皇兄的手里,我知道皇兄娶你并非真心,只是因为那个疯老道说你有万凰之王的命格,所以这两年來,我始终放不下你!”
  “疯老道!”茗慎娇躯一震,回想起选秀前在金碧寺的种种,不禁讽刺的苦笑起來:“真是天大的荒唐,我一生的姻缘竟然是断送在一个疯子的嘴里!”
  “珍月儿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死活缠着我非要來中原见你一面才肯甘心,我拗不过她,便带了她回來,沒想到……”文浩说着,眼角抽搐了一下,神情又瞬间凝作层层寒冰.“沒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我的一己执念害死了珍月儿,我对她非关男女情爱,但也不是毫无感情,她的死让我痛侧心扉,我们之间其实已经错过,也许我早就该清了!”
  茗慎深情凝望着他,璀璨的泪光在眸中盈动:“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少点对珍月儿的愧疚,我尊重你的决定,努力加餐勿念妾,南安之行凶险万分,只望王爷千万保重自身,忘了我这个不值得爱的女人,好好珍惜我的妹妹和江燕侧妃!”
  见茗慎仿佛对他很舍不得的样子,文浩墨玉般的眸子里悄然逝过一抹心痛。
  他强忍着把她拥在怀里的好好呵护的冲动,把坠子交还给她,清了清发酸的嗓子道:“后宫是个尔虞我诈争斗不休地方,你要时刻小心应付,保全自身,倘若日后有什么危难,就差人拿着这颗明珠坠子來找我,我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多谢王爷抬爱!”茗慎心底竟渐渐升腾起一丝绝望,缓缓闭上眼睛,这种绝望竟然变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强烈,此时此刻她好像才真正弄明白了,什么是失去。
  顿时再也忍不住满心的伤痛,两行清泪淌了下來。
  有时候过分的清醒便意味着需要承受更多无法剥离的痛楚,就好像现在的她,终于第一次清醒的发现,自己原來这么的喜欢这个人,同时也清醒的发现,自己与这个人终究再无可能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感觉油然而生,像是心莫名被剜掉了一大块似的,痛彻心扉。
  她捂着脸掉头就跑,这一次,文浩沒有追过去,而是眼睁睁的看着她单薄如风中凋零的落叶似的身躯,消失在一片白雪之中。
  茗慎一路跌跌撞撞的奔跑在雪地里,任凭泪水在脸颊肆意地流淌。
  她根本不记得摔倒了多少次,膝盖早已蹭破了皮,流了好多血,鲜红渐渐模糊了泪眼,却染不红她心底苍白色的悲伤。
  终于茗慎累极,半跪在染了血红的残雪里,低声哭了起來,哭泣声在空荡荡的御花园中传得很远很远……
  直到一双纤尘不染的白色锦靴,出现在了茗慎面前,她这才止住了哭泣,绝望的心底瞬间死灰复燃,吃力扯住一片白色衣角,仰头望去。
  只可惜,來人不是文浩,而是白鹏飞,又见她燃起希望的眼眸,再度变得黯无天光。
  “慎妃娘娘,您怎么了?”白鹏飞心疼的皱着剑眉,不假思索的将她扶了起來,关切的问道。
  “扶本宫回翊坤宫!”茗慎颤抖的向他伸出手臂,眼里带着哀伤和绝望,连哭泣都是有气无力的。
  ,。
  晨曦在一声浑厚的号角吹响后,拉开了帷幕,茗慎一袭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迎风立在雁迟楼上,远远望着宫门口。
  只见文浩穿着一身雪白的铠甲骑装,飞身于马背之上,在清早微薄的晨曦下,他昂首于一匹高大的白马之上,轮廓如刻,眉目如剑,英挺风发,广宇无双。
  伴着急促的鼓点,一群人马浩浩荡荡的绝尘而去。
  茗慎突然像被谁抽干了力气一般,跪在冰冷的地上,突然吉安帕想哭,好害怕他会有生命危险,好想冲下高楼去留住她心爱男人,但是她什么都不能做,她还有承欢和家族,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不计后果。
  秋桂走了过來,将她搀扶起來,安慰道:“娘娘,别这样,免得传到皇上耳朵里不好!”
  “风萧萧兮易水寒,怕他这一去兮,难复还!”茗慎声音沙哑的低喃,将头深深埋进秋桂的胸口,泪如泉涌。
  ,,。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寒气消融,草长莺飞,处处可见欣欣向荣之色。
  而茗慎却将自己幽闭在翊坤宫中,开始足不出户,终日坐在轩窗下,拿着一抹方帕,绣着粗笨的针脚。
  可是她学不会,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让绣帕上的交颈鸳鸯,看起來比较精致些。
  一夜晚來风急,让她梦到了浩披星戴月的前來看她,梦醒后她摸到了青玉枕边有凉凉的泪水。
  她开始惶恐起來,还带了点茫然,好像被什么痴情的女鬼附了身似的……
  原本极不相信的那些渺茫荒唐的传奇,她竟然不可思议开始向往。
  原來她也是痴心过的,爱上了一个男人,终日忧思冥想,在梦里拼凑着残缺不全的篇章,一厢情愿的绣着鸳鸯,呆呆的对月空望。
  她变得简直都不像她了。
  月色正朦胧,翊坤宫的红烛彻夜点着,现在的茗慎害怕黑暗,怕想从前。
  她侧卧在华美的锦榻之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再看着这满殿精致的摆设,心中却还是落寞不堪,她不知道浩在南安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想到这里,寂寥的宫门外传來一声尖锐的通报,将她游离的思虑生生的扯拽回來。
  “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