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梅花香自苦寒来
昼夜晨昏,文轩与茗慎两两相对,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外忧内患,什么外戚专权通通置之不理,如同农家荒废了耕织,如同书生了荒废仕途,如同纣王荒废了朝纲……
宣文帝高坐深宫,纵情声色,挥霍无度,荒废朝政,专宠慎妃一人,冷落三宫六院,日子久了,后宫开始怨声四起,朝堂也变得动荡不安。
茗慎如日中天的盛宠在前朝掀起了一场惊涛巨浪,大小官员皆道她是个弑君逼父,荼毒姑母的蛇蝎毒妇,诸如妲己妺喜之流的狐媚祸水。
绝翊坤兮,天下臣服,灭慎妃兮,社稷宁康。
愿皇远色兮,再正纲常,要保天下太平兮,速废慎妃娘娘。
以姑苏寒,西林坤为首的党羽大臣们纷纷谏言上表,养心殿的正大光明的匾额下面,参奏茗慎的折子渐渐摞成了山高。
而文轩却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反而像是回到了年少风流的癫狂岁月中,学着富贵闲散人家的公子哥,执起那主宰天下,杀伐决断的朱笔,在洒金的桃花笺上写下“安得此生两全法,不负天下不负卿”的款款深情。
别看文轩表面上变得荒淫昏庸,实则他的内心清明若镜,当然,他的沉迷也是真的,但也是为了更快的把茗慎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以图为日后灭掉纳兰一族做点的铺垫。
他们二人之间注定一个是输,一个受苦。
她需要保护,用尽了毕生所学來讨好,只为换來母女均安,所以她的风情再美,始终非关风月。
而他却渐渐中了这爱的迷毒,挣扎在天下与红颜之间,恨只恨他做不到难得糊涂,而是在清醒的报复,一面满足,一面残酷,欠下的幸福,终究再难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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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自古原多病,深秋突來的一场雨疏风骤,那花,已不是昨夜海棠。
金尊玉贵的慎妃娘娘病倒了,病的缘由无从得知,太医院的药轮番端进去,总也不见得好,后來众人纷纷揣测,说是她被皇上干的太过火了,血气损亏过多才病倒的。
这样的消息从大内传了出來,探病的朝廷命妇络绎不绝,后宫诸妃也象征的前來嘘寒问暖,就连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表姨妹,嫂姑姐等亲戚,也都如殷勤的蜜蜂般嗡嗡嗡的巴结而來,一时间收到的礼品和药材成堆,样样都是价值不菲。
众人纷纷感叹:福慧难双修,有了慧,便磨沒了福,慧极必伤,自古红颜,,多薄命。
还有个说法不敢公开嚷嚷,却在私底下广为流传:再是矜贵的修为,也逃不出这生來的贱命,一个表子娘养出來的狐媚货色,必是个福薄的东西,君恩厚重,是她那卑贱之身能禁受的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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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亮如澄金的阳光隔着锦支摘窗上照进來,华彩流溢的金光,在吐着白烟的莲花碧荷熏炉上流光飞转,兰麝浓烈的香气也笼罩不住沉重的药味和萧瑟的病气。
此刻的茗慎早已消瘦的不成人像,圆转清澄的双眸亦瘦的失去了往昔的灵秀。
只见她半裹着七色缂丝锦被,倚靠在摘窗下的炕榻上,干枯的长发绕过脖颈倾泻在胸前,头勒深紫色毡镶珍珠抹额,映衬着死一样苍白的脸,莹润的双唇也血色褪尽,几近透明。
秋桂愁云惨雾的端了汤水进來,用银勺搅了搅那脱胎描金白瓷碗内的汤水,舀了一勺递到她的唇边,劝道:“这是刚刚熬好的建莲红枣儿汤,最补齐气血的,娘娘多少尝口吧!”
“沒胃口,!”茗慎侧过身子,行为像个孩子般任性至极,声音滞重沙哑。
她把手里的夜明珠坠子揉在脸上,涣散的眸色里残存一抹死灰色的嘲弄,她知道,之所以会莫名的病如山倒,根本不是因为所谓的气血亏损。
只因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所以她的症状才会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在她近乎疯狂的去讨好皇上的时候,当真以为自己能够忘掉文浩,直到那天去给惠太后请安,听她无意提及睿亲王率兵还朝的消息,这才惊觉,原來文浩已经不知不觉间,就在她的心中根深蒂固了。
长相思,捶心肝,直把绮年玉貌的人儿捶的瘦比黄花,任谁也想不到,当今恩宠如日中天的慎妃娘娘,竟然会害上相思病。
不过她这一病可不打紧,真真苦坏了太医院里的那些御医们,由于医治了一个多月,她的病仍沒有起色,撤的撤,贬的贬,弄得太医院几乎人人自危。
另外皇上还赏下很多东西,珍贵的药材,上好的补品,名贵的缎子,华丽的珠饰,恨不得用金银珠宝把她给堆起來,或许换个别的女人的话,一定会欢喜得了不得,以为自己当真的三千宠爱在一身。
但她心中清楚,男人是最靠不住的,就比如白鹏飞吧!信誓旦旦的说要帮自己查出凶手,却在那天以后不在露面,流云飞絮,散的沒个踪迹。
秋桂见她终日拿着夜明珠坠子神思昏沉,忍不住从她手里夺了去,苦口婆心的劝道:“奴才也是个过來人。虽然不知晓娘娘的病因,但谁都看得出來您病的蹊跷,若是还天天把明珠坠子拿在受伤的话,保不齐哪天被皇上觉察出來,如何是好!”
“您就是不在乎自个儿身子,承欢公主总的在乎不是!”
“你和她真像!”茗慎微微咳嗽两声,捂着胸口道:“静妈在世的时候,也像你这么絮叨!”
秋桂怜爱地替她掖了掖被子,眼角微热道:“奴才是个沒福气的,比不得娘娘的奶娘,娘娘还是忘怀过往的事情吧!当下养好身子才是要紧的!”
茗慎微眯着眼睛,不在说话,这时候,忽见彩凤穿着多宝丝线密花锦袄,像只花雀似的欢快跑了进來。
她喘着气,指着门外激动道:“娘娘,您快看谁过來看您了!”
茗慎好奇的张大了眼,顺着她指的放向看去,只见迎面走來一白胖贵妇,贵妇头盘硕大鸦髻,戴着一头的金玉珠翠,银盘一般的圆脸上,脂粉浓艳,宽大的粉金苏绣长袍紧紧绷在她水桶般的腰肢上,随着她一扭一扭的走來,越发缠的她行动不便。
这粗野妇人是谁啊!
茗慎怔怔的看了她半晌,感觉很熟悉,但又一下子想不起來怎么称呼,就在她微愣的当口,贵妇已经大胆的到她跟前,并抓住了她的手大哭起來。
“我可怜见的闺女呦,真真是让你遭了大罪,这才十多年沒见,怎的就瘦成一把骨头了呢?我可怜见滴闺女哇……我娇滴滴的闺女呦……”她大声的哀嚎,但眼底无泪,还非得装模作样的取下掖在胳肢下的碎花手绢按按眼角。
“娘……您怎么会來宫里!”茗慎诧异的问道,她并沒有太多重逢的喜悦激动,甚至还感到了无比的陌生,毕竟这个女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不愿意见她,而且她们之间横着十年的距离。
十年毕竟不是短暂的时间,那是一道很难跨越的沟鸿。
“还有啊!您怎么胖成这个样子了,害的女儿刚才楞是沒能认出您來!”茗慎不可思议的问她,印象中的娘亲还是那个弱柳扶风的纤细身量,沒想到她会胖的那么厉害,整个人像吹气球一般鼓了起來。
昔日尖瘦的下巴如今变成了又大又圆的满月,而且她平坦的肚子也吃成了小山高,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怀着几个月的身孕呢?可见是大哥把她照顾的极好。
梅香拉起茗慎的小手细细揣摩,越來越爱:“还不是闺女你有成色,不但熬上了贵妃,还那么得宠,娘沾你的光,在纳兰府里那是吃的好,穿的好,住的也好,再也沒受过公主那厮的窝囊气,皇上为了你的病早点好,传娘进宫來陪伴你,可见外头说的不假,闺女你如今真真是皇上打心眼里疼爱的妃子啊!”
彩凤撇了撇,嘻嘻笑道:“夫人现在知道闺女好了吧!那时候多不待见我和娘娘,如今娘娘出息了,你可该多疼疼娘娘,这么多年,娘娘可是一刻都沒忘记给您尽孝!”
“还是闺女好,还是闺女好,闺女是娘贴心的小棉袄!”梅香夫人继续抚着茗慎的手,转头对其秋桂、彩凤说嘴道:“亏得当年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娇闺女,要不这么把皇上迷的团团转呢?你们说是不!”
“娘,这是宫里,乱说话要砍头的!”茗慎紧握了下她的手,示意她收敛,谁知她竟然还來劲了。
“怕啥,如今你是这宫里的头一份尊贵,就该拿出点宠妃的款來,听说你暗杀了贵太妃,皇上却一句怪罪的话都沒有,还怕娘说几句得意的话吗?”梅香抿着猩红的嘴唇笑道,耳垂上的红玉珠嘀嗒摇晃,谄笑成一脸的春风得意。
“在说朕什么呢?,这样热闹?”文轩醇厚的声音惊然响起,他一袭喜鹊登梅团花的茧绸常服走了进來,脸色带着春风得意的笑容,刚刚送走了年间來贺的外朝使节,看得出來他的心情不错。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人忙匍匐在地跪拜,一想到刚刚娘亲的话明显是被文轩给听见了,吓的神色剧变,生怕他将罪娘亲,背后议论皇上,造谣污蔑皇家清誉,那一条罪若较起真來,都是足够杀头的。
茗慎挣扎着起身下跪,嘶哑着喉咙咳嗽道:“皇上恕……咳咳……恕罪,家母初來宫中,不懂规矩,请皇上勿要……咳咳……勿要见怪才是!”
“躺好,快别起來!”文轩急忙上前抱住了她,抚似的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岳母玩笑几句,朕是不会当真的,瞧把你吓的,脸儿更白了!”
“皇上恩泽,天高地厚,臣妾感激不尽!”茗慎冲他绽放了一抹单薄的笑容,又对秋桂吩咐道:“快给皇上奉茶,彩凤你就带着夫人去御花园里转转吧!”
“遵命!”
梅香怎么说也是在风月场上滚过來女人,好不容易见到了自己的金龟婿,怎么会轻易被打发出去,她拧着绢子嘀咕道:“娘哪都不想去,就在这跟你和皇上说说话不好么,好不容易进一趟宫……”
“娘!”茗慎及时打断了她的话,额头已冷汗涔涔,在病态的小脸上,更显憔悴之态,皇上來妃子的宫里,其他人都得回避,娘就算不懂这个规矩,也不至于连这点眼色都沒有吧!
她当皇上是什么?叫她一声岳母,就真是她女婿了。
“自家人好不容易聚上一回,别让宫里那些礼节给掬着了,反而显得生分!”文轩温雅的笑着.转头向所谓的岳母问道:“岳母在府中过的可还顺心!”
梅香沒想到皇上会主动和她说话,有些羞赧,挠着头上的垂珠凤钗,痴笑道:“好是好,吃的好,睡的好,贱妇一个老姨娘,能落得安享晚年就很不错了,只要皇上能让贱妇常來看看女儿就知足了,其他的,不敢想,呵呵不敢想!”
文轩颔首笑道:“知道岳母好,朕和慎贵妃也就放心了,至于其他的,朕记得岳母的出身不太好,你是贵妃的生母,怎么能当府里的老姨娘呢,朕就封你个一品诰命夫人吧,赐孔雀袍,千黄金,良田千亩,并准你随时进宫,以便陪伴慎妃!”
“乖乖,一品诰命夫人……”梅香激动的跪在地上,捣蒜似的磕头:“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天啊!她一个窑子里唱曲儿的红姑,居然能当诰命,她是一品诰命夫人了,狗肉终于也能端上筵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