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慈宁宫请安
有殷勤的小太监打着万福字锦缎门帘,让茗慎缓缓步入殿中,一股烟草的冲鼻气味溢满室内,只见惠太后头戴沉甸甸的赤金镶红宝石的凤头金冠,身穿橘黄色的八团喜相逢厚锦凤凰袍斜卧在鎏金软榻上。
她手持长长银嘴儿的乌金杆烟袋,狠吸一口后,烟雾轻吐,姿态无限雍容淡定,在她的下首,分别坐着兰皇后,凤贵妃,还有琳嫔、燕嫔等一众莺莺燕燕,按照位份的高低在楠木交椅上危襟正坐。
殿内静得仿佛连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楚,一众妃嫔连大气都不敢踹一声,唯有惠太后在吸食烟袋时,发出几声咝咝轻响,过瘾又满足。
茗慎从容地走上前去,扶着略微笨重的身体,习惯性的跪地,俯首,三跪九叩,朗声喝拜:“嫔妾给皇太后娘娘请安,恭祝皇太后洪福永享,寿与天齐!”
惠太后眯朦着一剪秋瞳,自艳红的唇中惬意的吐出一股浓郁呛人的白烟后,把银色的烟嘴儿停在唇畔,冷笑道:“慎妃今天來的貌似有些晚了,可见你之前在哀家跟前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都是装出來糊弄哀家的!”
茗慎闻言,旋然抬首,目露委屈之色:“皇太后娘娘明鉴,并非嫔妾目无尊上,亦非刻意对您不恭不敬,而是在來慈宁宫的路上,遇见狸猫袭击,幸而躲闪过去,黑猫毒发身亡,这才让嫔妾捡了条命來给皇太后您尽孝心,因此耽误了请安的时辰,还望皇太后娘娘见谅!”
“哦!”惠太后挑了挑长眉,含了疏散的冷笑道:“宫中竟然会发生这样恶毒的事情,哀家他日一定会严加查办的,慎妃你如今身怀龙裔,连皇帝都不舍得让你行跪拜大礼,即便你不想來慈宁宫拜见哀家这个老太婆,任谁也不敢说你什么?何苦日日都來参拜,今日算你‘福大命大’,往后要是再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哀家的过错!”
茗慎又岂会不知,黑猫事件多半是惠太后授意别人來暗算她的,但是无凭无据,且惠太后是文轩的亲娘,当下又权柄在握,把持后宫,她除了小心提防,暗自隐忍,又能如何呢?
于是,只见茗慎眉目温和,语锋隐忍道:“皇太后娘娘言重了,就算嫔妾日后出了什么意外,那也只能怪罪嫔妾保护龙胎不利,怎能怪罪到您的头上呢?而且嫔妾知道分寸,就算皇上疼惜嫔妾怀孕辛苦,免去了晨昏定省,但是嫔妾心中时时不敢忘怀对皇太后娘娘‘进孝心’,如果不过來磕头的话,嫔妾会‘寝食难安’的!”
惠太后听出茗慎话里话外的讥诮,秋瞳里射出细碎如针的刻毒光芒,但碍于在人前,只得尽量展露出和蔼的笑意:“慎妃总是这样‘能牙利齿’,句句说到哀家心坎里去,真是讨人喜欢,难怪皇帝那么抬举你,你也快别跪着了,赐坐!”
“多谢皇太后娘娘疼惜嫔妾,嫔妾和肚子里的孩子能得您如此庇佑,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來的好福气,万幸至极啊!”茗慎张扬起一抹盈盈生辉的灿烂笑意道谢,继而起身座到了白凤兮的下首。
由于茗慎是有身子的人,即便惠太后心眼里一万个看她不顺眼,但面子上还是不能亏待半分的,所以特意吩咐了宫人给她的座位上加了厚重的毛绒靠垫让她靠着,场面上來看,倒也确实无可挑剔。
此时,兰皇后放下描金的茶盏,笑弯了清眸道:“到底还是慎妃妹妹‘好福气’,不但尽得皇上的欢心,更得母后的格外疼惜,儿臣真是羡慕不已!”
她今日穿着湖蓝色暗花广绫长袍,头戴镶孔雀石的凤头钿,左侧簪了两朵娟制的牡丹花,右侧插了一直镂空的点翠凤簪,凤凰嘴儿下衔了一串粉盈盈的珍珠流苏,既不奢靡张扬,又不失其富丽华贵之感。
惠太后漫不经心的打量了她几眼,嗤声冷笑,话里隐隐露出责备之意:“你若是能怀上龙裔,哀家也会对你多加疼惜的,可是皇后啊!你年纪也不少了,位居中宫却一直无所出,这可是皇家的大忌,为了坐稳你的凤椅,你可得加把劲儿才是啊!”
兰皇后连忙跪地俯首,做出紧张惶恐的样子,十分委屈的诉道:“儿臣失德,自知有愧皇恩,只是……只是皇上很少踏足景仁宫,儿臣就是想为皇家开枝散叶,延绵子嗣,也沒那个机会啊!”
惠太后懒得瞧她,只在炕几上重重的磕着烟锅里的灰烬,自顾自的说道:“自己沒有本事留住皇帝的心,就不要怪皇帝不去看你,你瞧瞧你整日一身沉闷的打扮,一脸严肃的样子,无才又无德,连点儿‘芝麻大的小事’都处理不好,别说是皇帝了,就是哀家看着你这样无能,也有够心烦的了,你要知道你是皇后,别整天在那些‘小眉小眼’上下功夫,偶尔也学学慎妃那些伺候人的功夫,比如给皇上弹个琴,唱个曲儿什么的,还怕日后沒有皇嗣吗?”
兰皇后听了这话,瞬间感到心底的委屈如雨后春笋般冒尖而起,但却不能流露出分毫不开心的情绪,只得强行压制住喉头辛辣又苦涩的滋味,陪着太后将这出双簧唱完。
只见她埋首伏地,握紧了双拳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静和缓的说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一定铭记于心,不断的改善自身缺点,去赢得皇上的喜爱,不过母后刚刚说要以歌舞取悦皇上,请恕儿臣万万不敢如此,以色侍君乃宫中大忌,就比如先帝爷的娴贵妃如今的贵太妃吧!她便是以声色侍奉君上,才导致了先帝爷的龙体日渐衰弱,导致一夜暴毙身亡的惨剧,儿臣深爱着皇上,所以宁愿自己深宫寂寞,也不舍得伤害皇上龙体!”
“皇后能这样想,也是对的,你与皇上如此结发情深,皇上早晚会感受得到的!”惠太后满意的点头说道,转而又冷笑吟吟的望着茗慎,问道:“慎妃,你说是不是呢?”
茗慎早就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不怒反笑道:“皇太后娘娘句句都是至理名言,皇后娘娘也是字字珠玑,嫔妾虽然生性愚笨,不能参详出其中要领,但也听的出來皇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对皇上的用心,既然都是为着皇上,想來是不会错了!”
惠太后端起一盏茶在手,來回划拉着茶盖,冷笑问道:“慎妃你既然这样说的话,是和皇后的想法一样,也觉得贵太妃以色侍君有罪,应该处罚才对喽!”
茗慎也端起了旁边的茶盏,淡笑道:“嫔妾进宫比较晚,贵太妃娘娘是否有罪还轮不到嫔妾來评价,至于该不该责罚,一切还不是全凭皇太后娘娘斟酌定夺!”
一旁正在对镜补妆的燕嫔闻言,急忙放下了手里的菱形宝镜,露出娇美如花的容颜,讽笑道:“呦,嫔妾还真好奇,这纳兰家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怎的教出來的个个都能歌善舞,能说会道的,曾经听闻贵太妃还是贵妃的时候,也像慎妃娘娘这般巧言善辩,可见慎妃娘娘如今可是尽得您的那位姑母的真传,怎么不见慎妃娘娘去咸福宫里谢谢贵太妃娘娘呢?”
燕嫔曾经在端亲王府做夫人时,就暗自归顺了当时还是王妃的姑苏漪兰,如今皇后很明显是站在了惠太后这一边,她也自以为得了靠山,说话也比希望犀利了几分。
皇后颇为欣赏的冲她一笑,接过话道:“是啊慎妃,你应该去探望你的姑母才对,听闻她生了重病,但是你们纳兰一族却无一人前去问津,就连昔日与她十分交好的固伦公主,此刻也称病不宜进宫,而慎妃妹妹你如今恩宠正浓,何不去关照一下你那位病危的姑母呢?毕竟‘表姑亲,砸断骨头也是连着筋’的啊!”
皇后这话说的十分温和可亲,但其中却尽是挑拨之意,谁都知道贵太妃如今是惠太后的眼中钉,惠太后更是恨毒了纳兰一党,这个时候谁去关怀咸福宫,那便是明着和惠太后过不去,倘若茗慎不去,又被她说成了无情无义,好似纳兰一家尽出些冷血无情的人一般。
茗慎沉默了片刻后,以手帕按着眼角,佯装可怜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嫔妾虽然是她的侄女,但是却从未得到过她的一点恩惠,甚至受了不少她给的折辱,所以只当她是个陌生人罢了,实在沒必要去探望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想她贵太妃如果真是个好的,何以如今病危,身边连个亲人都沒有呢?”
惠太后淡淡的饮了口茶,润了润喉咙,啧啧的夸赞道:“瞧瞧,到底还是慎妃看的开些,在皇帝还是端亲王的时候,便和她的大哥早早的选定了皇帝这颗大树庇佑,听说在纳兰老将军对皇上无礼的时候,还是你哥哥拔剑相助的,皇帝到如今都还惦念着那份情呢?什么是忠君,瞧瞧慎妃兄妹便知道了,你们可都学着点啊!”
“谨遵太后教诲!”众人集体离座,欠身齐声呼道,环佩相撞之声叮铃脆响,却掩盖不住一些嘲笑声和私底下的窃窃私语。
太后话里话外暗指慎妃兄妹吃里扒外,纳兰一家冷血无情,是个稍微带点脑子的人都能听得明白,也都能看得出來,惠太后不待见慎妃,故意处处落她面子,给她沒脸。
琳嫔顾念昔日在王府茗慎帮过她和白凤兮,又十分钦佩茗慎为人,便有心不露声色的为她解围,但是又不能帮的太过明显,转念又想到如今雪贵嫔盛宠不衰,令白凤兮十分恼恨,便起了‘移祸江东’的心思。
她敛起身上的紫罗兰彩绘芙蓉的杭绸长衫,含着温静的笑意出列,精巧典雅的菡萏髻上碧玺点点,银镀的流坠下挂着几朵铃兰花穗,随着她欠身说话而摇曳轻响。
“刚刚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慎妃娘娘说起了弹琴唱曲,倒叫嫔妾联想到了歌舞,咱们宫中的雪贵嫔娘娘可是出了名的舞姿妖娆啊!只可惜嫔妾沒那眼福,一直未曾一观,颇感遗憾啊!”
“有什么好遗憾的,不过是些歪门邪道的艳舞吧了……”惠太后鄙夷的撇嘴,可见也不多待见正蒙圣宠的雪贵嫔,又经琳嫔提及,这才发现雪贵嫔竟然沒有來给自己请安,当下拉长了脸,不悦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雪贵嫔怎么还未过來给哀家请安啊!她以为连续半月的专房之宠下來,眼里就可以沒有哀家这个皇太后了吗?”
惠太后的贴身服侍的春嬷嬷忙附到了太后的耳边,小声的禀告道:“回禀太后娘娘,今儿一早李公公來报,说是皇上顾惜雪贵嫔主子操劳过度,便免去了她这几日的晨昏定省!”
惠太后一听怒从心起,火冒三丈道:“什么操劳过度,哀家看她是在狐媚惑主,沒日沒夜的唱呀,跳呀,恨不得把皇帝的魂都给勾了去!”
燕嫔本就对南宫雪以小小的一个侍妾身份却封了贵嫔,轻易便越过了她去一事怀恨在心,得此机会,忙扁着嘴向惠太后告起状來:“太后娘娘说太对了,嫔妾可不是那种爱搬弄是非的人,只是这个雪贵嫔实在太不像话了,她虽得皇上宠爱,但也不能每晚都莺歌燕舞的喧闹个不休,令后宫不得安宁吧!”
“何止这些啊!皇上还准备在寒香殿外用金晶石为她建造绯雪台呢?听说内务府那边已经开始准备了!”白凤兮的话酸的像一汪陈年老醋,纤指徐徐抚着赤金匕首上的纹路,似是无心的插了句嘴。
其实她不喜欢雪贵嫔的样子,任谁都能瞧得出來,反正只要是文轩宠爱的女人,仿佛全都跟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只见她刚才说话间凤眼微露不屑,菱唇微嘟,一袭水影红织金合欢花长袍,越发衬得她肤白如豆腐般水嫩,高耸的发髻中央金凤跋扈似飞,凤喙垂下來一颗小巧精致的紫宝石在眉心,点缀的恰到好处,鬓的两侧缀了数串碎金流苏,在她的脸颊边上灿烂耀目,其尊贵之态不言而喻,更甚有几分凤翔九天的傲然。
“什么?皇上居然为了她大兴土木!”惠太后眸色顿时乌云密布,冷声怒斥道:“一定是这个雪贵嫔不安分,撺掇皇上给她建造绯雪台,可恶,太可恶了,这么大的事情,哀家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太后娘娘息怒,那雪贵嫔能歌善舞,皇上为她建造绯雪台,可能只是为了您能看到更好的舞姿而已!”琳嫔素來冷静沉稳,而且似乎很会揣测人心,不仅懂得如何去逢迎她人,更加擅长如何把人激怒。
果然,经她这样一说,惠太后脸色的怒气更加旺盛:“能歌善舞,呸,要论宫中嫔妃的舞艺,谁又能及得上凤贵妃和慎妃,怎么不见她们嚷嚷着要建造舞台啊!”
“这个雪贵嫔真是太不懂事了,皇上刚刚登基,就要这要那的,丝毫不把您这个后宫之主放在眼里,太后娘娘应该严厉教训才是!”兰皇后恨声说道,眼尾余光暼过惠太后的满面怒色,心中暗自盘算着怎么借助太后的手,拔去雪贵嫔这根肉中刺。
“她当下正得圣宠呢?哀家此时教训她,不等于教训了皇帝,难道皇后希望哀家跟皇帝闹不愉快么!”惠太后对视着皇后,冷声逼问,锐利森冷的目光像一根即将刺入胸腔的毒箭,令她感到无比的威压。
兰皇后意识到动错了心思,吓得额上的冷汗涔涔,急忙跪地请罪:“儿臣口无遮拦,一时胡说,还请母后恕臣妾失言之罪!”
惠太后略微恼怒的瞪了她一眼,冷道:“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别忘了,哀家也是打你们这会子过來的,你们心里那点小九九,是瞒不过哀家这双法眼的!”
琳嫔是第一个反应过來的,对着惠太后极尽奉承的笑道:“皇太后娘娘的精明,自然是嫔妾等人无法比拟的,记得您还是惠妃时,先帝爷还常常在人前夸赞您是咱们大金后宫的‘第一谋士’呢?”
惠太后被琳嫔的这个马屁拍的身心舒畅,露出慈润饱满的笑意看着她,不觉间竟是越看越爱,直夸赞道:“琳嫔你真真是个水晶心肝儿玻璃人,可恨皇帝是被那些个狐媚子给迷了眼,反倒委屈了你这位珠玉般的可人儿!”
琳嫔故作羞状的袖掩红唇,目光却灌满了虚伪的笑意:“皇太后娘娘您可别抬举嫔妾,嫔妾不过是个江南小门小户的出身,能给皇上为嫔已经是祖荫庇佑了,哪里还敢委屈啊!”
琳嫔谦逊中又不失灵巧的性子似乎很得惠太后的喜爱,剩下的时间里,太后便刻意的冷落了众位妃嫔,只对着琳嫔一人嘘寒问暖,一时间羡煞了不少人,后來人人皆道琳嫔最会溜须拍马,虽不得皇上喜爱,反倒傍上了惠太后这颗大树,也是个不肯安分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