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还君明珠泪双垂

  过了腊八以后,茗慎的身子逐渐转好,这日一早,晨起五更时分,天色还是黑蒙蒙一片的时候,她便早早的沐浴梳洗完毕,选了件白绸的立领棉袍来穿,领口与袖口滚着绣满竹叶的毛边,外头罩了件雪狐对襟坎肩,又坐到铜镜台前,命秋桂为她梳了个寻常式的歪髻。
  灵犀穿着梅子青的长衣侍候在侧,挑拣着象牙花鸟纹妆匣里琳琅满目的珠花首饰,劝说道:“小姐,眼下就要过年了,宫里正值穿红着绿的时候,您这一身儿素白进宫,会不会太扎眼了?要不换件喜庆点的颜色吧?”
  “不就是进宫谢个恩而已,又不是去赴谁家体面的宴席,就算素的有点不合时宜,但好在衣料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货,不失体统也就罢了!”茗慎浓密的睫毛轻轻垂下,从妆匣里拣出了一只镂空莲花的老银镯子套在手腕。
  这镯子是静妈留下来的遗物,冰冷的触感勾起了茗慎的伤痛之处,烛光下那雪亮的银光如一根剜心的刺,直直扎进她的眼眸,她复又凄然道:“我为奶娘守丧还不出百日,哪里就有心情穿红着绿的打扮起来了!”
  灵犀见她神思暗淡,便不敢再多言,只选了朵白玉雕成的珠花别在她的髻边。
  茗慎对着镜子没来由的眉头一皱,立刻将珠花从头上摘了下来。
  灵犀十分不解的望向她,只见她垂首拨弄着一支银凤垂下的珍珠流苏,恹恹笑道:“你也说了,这身儿素白太扎眼,在配白玉珠花就真的有违宫规制度了,还是换这支银凤点翠步摇吧!”
  “还是小姐思虑的周祥!”灵犀讪讪一笑,便将那支银凤步摇插进茗慎发间,又理了理她身上的衣领流苏,环佩宫绦——
  一番穿戴齐整后,茗慎便乘坐一顶彩绣辉煌的小轿进宫谢恩,轿子到了皇宫的西侧门停下,在由恭候在此的嬷嬷领往养心殿外叩谢圣恩,又在那位嬷嬷的引领下进入后宫大内。
  依照宫中位份的高低,先去拜见了咸福宫的姑母,后到延禧宫给婆婆请安,最后便是要挨家拜会了宫里的嫔妃和贵人小主们,纷纷进献一份薄礼以谢当日的赏赐眷顾之情。
  待茗慎从延禧宫出来时,寒风里不知何时飘起了缕缕白点,一阵湿寒的冷风拂过,她耐不住寒流的侵袭打了个冷战,灵犀赶紧将一件深蓝色镶银丝的斗篷兜在她身上,打着伞扶着她,顶着漫天烟雾一般的风雪穿行长长的宫墙之间。
  宫墙两边堆满了积雪,昔日金光耀眼的飞檐和琉璃瓦也被白雪覆盖,天地一片空旷的阴寒,整个皇宫都显得格外暗淡。
  先是姑母的咸福宫跪听了半个时辰的教诲,又罚跪在延禧宫门外良久,此刻茗慎的膝盖早已是红肿不堪,又偏逢雪路湿滑难行,所以行走起来比较艰难,她刚刚大病初愈,又沾惹凉气,走了没多久就感到头晕目眩,体力难支的扶着宫墙微微喘息起来……
  突然,一阵“咯吱咯吱”地踩雪之声,不急不缓地从她身后传来,茗慎来不及回头,就已经听见灵犀的请安声:“奴才给王爷请安,睿亲王吉祥!”
  “起来吧!”文浩走到茗慎跟前站定,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顺手将怀中一个黑漆描金手炉递给灵犀,吩咐道:“你去沉香阁帮本王添些热炭来!”
  灵犀唯诺称是,青翠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色里,此刻皑皑白雪间只剩下茗慎与文浩二人,茗慎紧张的无法顺畅呼吸,一颗心不安分怦怦乱跳,忍不住抬头望着文浩,金色的冠,墨色的王袍,貂裘斗篷上厚厚的风领半掩着一张冷峻刀削的面容,散花碎粉一般的飞雪直如扯絮似的,又密又急打在他的脸上和肩头,面颊上还粘着雪沫子,直看的她又是心疼,又是心酸!
  “身子可大好了?”文浩目光紧锁着她,低着嗓子问道。
  “劳王爷挂心了,妾身还要去拜见其他宫里的娘娘们,先行告退了!”茗慎屈膝一福,垂下脸打他身边绕过,不料,却被他蓦然擒住手腕。
  茗慎心中一惊,紧张的扫过周围,然后放弃了挣扎,因为在他跟前,挣扎从来都是不起任何作用的。
  “放手!”茗慎羞恼惊慌的迎上他炽热而深沉的目光,眉头略微拧紧了些:“王爷莫要欺人太甚,妾身虽说只是端亲王的一个侧妃,但好歹也是你的……是你的二皇嫂。”
  最后一句茗慎说的异常艰难苦涩,也觉得异常的可笑,于是她果然看见文浩笑了,他笑着指住她腰间的明珠坠子,质问道:“皇嫂么?那这是什么?”
  茗慎低头看着垂挂在腰间的夜明珠,眼底浮动气酸楚的气泡,那颗硕大的明珠用鲜红的同心结吊着,在素白衣裳的衬托下,越发显得鲜艳,夺目。
  文浩蓦然将她拥入怀中,沙哑的声音好似有数不尽的缠绵入骨:“慎儿,说实话好吗?”
  茗慎只觉得天旋地转,丧失了所有挣扎的能力,依偎在他温暖厚实的怀中,梦呓般的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心中可有我?”文浩迫切的问道。
  “呵!”茗慎冷笑一声,伴随着心里的一阵绞痛。她已经是有妇之夫,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就算彼此两心相悦,这场世俗难容的鸳鸯梦,早晚会变成一道糊掉的野鸭粥。什么救风尘,什么前缘误,那些都不过是文人编出来哄人的把戏而已,当不得真的!
  沉默了老半天,茗慎才十分不舍的解下腰间的夜明珠,交还在文浩手中,忍住眼泪说了句:“知君用心如日月,恨不相逢未嫁时,王爷还是别在纠缠我了!”
  “不管你愿不愿意,终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女人!”文浩附在茗慎耳畔喃喃低语,那颗被他死死攥着手心里的夜明珠,明明是珠圆润滑的质感,却像是抓了一把琉璃碎片在手,将掌心割的血肉模糊,炙辣辣的刺痛。
  “王爷真会说笑!”茗慎唇边慢慢浮起一缕哀凉又冷寂的微笑,缓缓离开文浩往宫墙深处走去,刚巧灵犀抱着手炉迎面而来,她急忙上前接过手炉,紧笼在即将窒息的胸口,捂着那颗剧烈抽搐起来的心脏,仓皇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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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养心殿的偏院,坐落着一座雅致而神秘幽静的宫殿,这里长年门窗紧闭,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擅入。殿内装潢奢华,唯有光线十分昏暗,只有几盏月白轻纱笼罩的宫灯,在阴暗的角落里发出几缕微弱的光明。
  早朝之后的宣德帝一身龙袍冕冠,威仪十足的负手而立于案前,深谙的眸子仰视着挂在洁白墙壁上的画卷,画中女子乌发秀丽,容颜惊世,如月夜下的精灵一般美的让人窒息,并蒂的芙蓉开在她身侧,只可惜一朵半开,一朵已败!
  “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犹如泪滴千行;那美人图独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宣德帝手指颤抖的数着念珠,浑浊的眼眸滴出一行泪痕,苍老的身躯独立在昏暗里光影里,愈发显得寂寥,凄凉……
  忽然,殿门被“吱”一声推开,后背一阵冷风夹杂着风雪呼呼灌入,在重重锦绣堆成的帷帐上掀起了起伏的波澜,李玉匍匐在帷帐之外,小心翼翼的禀告:“启禀皇上,睿亲王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