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弘光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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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宁府城一战,赵营以极小的损失前前后后歼灭了逾两万顺军。加之头前郭如克军在南阳府及汝州的战果,顺军大将杨彦昌、高一功、任光荣、王文耀、谢应龙、沈万登等或死或逃或降,被一网打尽,顺军在河南的势力也随之荡然无存。
侯大贵因此战名声响彻楚豫,小儿闻其名不敢夜啼。战事结束次日,侯大贵与黄得功便继续动员军队,分出两支单独行动。一支黄得功标下游击田雄二千人南下背袭仍在桐柏山与广文禄靖和前营相持的刘洪起诸寨,一支陈威甫昌洪前营三千人向北开赴开封、归德等府,收复黄河以南被顺军侵占的土地。
河南顺军主力被消灭殆尽,只靠刘洪起窝在桐柏山腹背受敌必然独木难支。刘洪起非顺军嫡系,并无为顺军尽节的必要,侯大贵便在田雄进兵的同时派遣使者去桐柏山诸寨进行招降工作。若进展顺利,预计届时广文禄、田雄与刘洪起三部北上,先与陈威甫部会合,以大概万余人的兵力稳固豫东局势,之后伺机而动。眼下侯大贵与黄得功两军近两万主力则向西直驱豫西,那里郭如克与李际遇两军一万五千人正攻略潼关。潼关乃连通陕豫两省的咽喉要道,由顺军威武将军高一功及都尉马世泰坚守。
可没想到,军行两日,才进汝州,居然传来了郭如克已攻下潼关的消息,更确切地说,是郭如克与徐珲两军合力攻下了潼关。
徐珲军在赵当世率军出川进驻汉中府不久便转移到了郧阳府境内,既为了维持汉中府与湖广的联系,也为了防止机动极强的顺军通过郧阳府的空隙威胁汉中府与湖广腹地。徐珲军担负的职责虽说守御为主,但绝非不通权变的笨棋。作为赵营全军战斗力数一数二的存在,赵当世给予徐珲的期望乃是在防守之外更能配合河南诸军进取。
郭如克最初听说侯大贵要求自己与李际遇合作拿下潼关时心里打鼓,但后经侯大贵提醒,想起了左近的徐珲,担忧之情自是消散泰半。
徐珲确实没有辜负郭如克的期望。三月下旬,徐珲以徐启祚昌洪右营为先锋,出郧阳挺进陕西商南县境内,突然发进攻。昌洪右营中军官覃进孝身先士卒,带施州卫土兵百人衔刀攀缘,间道缘山崖奇袭县城,一举拿下。徐珲随后率军递进,在商南县集结全军,沿丹水两岸急行,连破山阳县、商州、洛南县,屯驻在潼关背后的华阴县南部。
陕西是顺军基业所在,徐珲孤军深入的举动堪称大胆,大大出乎了陕西顺军的意料。坐镇西安的大顺泽侯田见秀闻讯大惊。然而当其时,陇右孙传庭大举北进,汉中府赵当世又不断派遣兵马游弋秦岭南端各处孔道,各具威胁,田见秀不敢妄动,只能派遣威武将军辛思忠分兵五千向东截击徐珲。辛思忠刚到渭南县,华阴县城就已被徐珲攻下,潼关卫与关中的通道被彻底切断。辛思忠快马加鞭一昼夜赶到华阴县组织攻城,然而徐珲早就将火炮鸟铳布满城防,辛思忠攻了两次,连城墙都没摸到反而损失惨重,无奈退到华州观望。与此同时,得知徐珲军穿插成功的郭如克立刻率军猛攻潼关。
高一功确实骁勇,凭所部五千人固守潼关,连续击退了郭如克与李际遇两军三倍于己的兵力的几次猛攻,将战事硬生生拖进四月。高一功当初放弃前往钱粮相对充足的河南府选择退守潼关,很大程度是为了得到关中顺军的支援。可关中顺军有孙传庭、赵当世两军牵制,又被徐珲隔绝了通道,一时间对潼关鞭长莫及。高一功在潼关的粮秣渐罄,伤亡则与日俱增。高一功与马世泰商量后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决定放弃潼关,趁着夜间偷偷带兵遁走,连夜飞马向北,由朝邑县南的赵渡过黄河退去了山西蒲州。
郭如克军察觉后随即拿下潼关,与徐珲军会合驻防潼关。再等侯大贵、黄得功两军抵达,届时赵营便将有四万人集结陕豫交界。若算上汉中的赵当世军以及陇右的孙传庭军,关中三万顺军即将被超过九万明军团团包围。
河南大局已定,陕西也朝着有利于赵营的方向发展。四月初,赵当世将汉中军务暂时交托给韩衮,自与亲养司二百骑轻装简行,返回湖广范河城。陕西的战事虽然重要,但是当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他。
许久未回范河城,城内外风貌日新月异,又拔地而起不少楼房,往来的车马百姓亦比往昔更加稠密。每当看到这番熙熙攘攘的繁盛场景,一种自豪感就会在赵当世的心中油然而生。世人苦乱世久矣,书卷中那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描述仿若仙乡,令人向往却似乎可望不可即。赵当世是务实之人,但并不缺乏理想派的浪漫,他要将脑海中的希冀脚踏实地落成为现实。范河城是湖广的缩影,而湖广又将是整个天下缩影,这是时常萦绕在赵当世脑海中的想法,亦是他至今坚持不懈奋斗的动力源泉。
迈进三军府大殿,肃穆之气扑面而来。赵当世平目往去,大知政昌则玉、大点检刘孝竑、内务使何可畏、外务使傅寻瑜、湖广提领衙门大提领水丘谈、稽察使杨绍霆等赵营中央重要官员均在其中。
每人一盏清茶在手,相对坐下。
昌则玉作为众官员之首,先起身拱手道贺:“恭喜主公在前线取得赫赫战果!”他一发话,其余官员同样纷纷拱手祝贺。
赵当世道:“为与顺军开战,我等前前后后谋划良久,形势早洞见于胸,如今这战况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转而直接问道,“福王尚安?”德昌王朱由崧虽是正牌的福王世子,但北都沦丧,消息断绝,朝廷并没能下诏让朱由崧继位。但名义上朱由崧已经是新任福王,赵当世在自己人面前便也直接呼之为福王。
水丘谈提袖正声道:“禀主公,王爷身康体健,诸事顺利。我范河城福藩行宫内一应库房形制、人员安置、膳食配方等皆按朝廷藩王标准严格把控。另范河城上下文武每逢初一,都会由大知政带领去宫中请安。凡事合乎礼仪、绝不逾矩,至今未闻王爷有任何抱怨,反倒常听王爷念叨希望见主公一面。”
赵当世笑道:“此间事了,我自是要去宫内拜见王爷。”接着道,“北京被顺军攻陷了,皇帝、太子、两位亲王都没能走脱。按法统,正该由福王继承大位。”
何可畏道:“起先主公的意思不是暂摄国政?”
赵当世摇头道:“那是对外人的说辞。北面要真有太子或亲王逃出生天,无论监国还是新皇帝,不都得退位?是一样的结果。与其暂摄国政当个监国,不如直接继承大位来得爽利。”又问道,“继位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当世做事从来不会事到临头了才匆匆行动,拥立朱由崧的事情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已经委托给昌则玉等人准备了。所以昌则玉等人这次见赵当世,不是愣愣来听他吩咐,而是带着成果来的。
“禀主公,登基所用乘與法物、仪仗器械等皆料理妥帖了。属下将承担登极仪的主持,刘、何、傅等诸位先生辅助。时间为本月十五大吉日,地点就在范河城。”昌则玉应道,“范河城文武悉数参加仪式,并襄阳襄王、瑞藩瑞王以及武昌楚王、荆州惠王等皇亲都将亲临见证。”这些就藩湖广的藩王当然没有不来的道理,赵当世的老丈人瑞王则是前不久刚由赵营兵士护送从四川辗转到了湖广,暂时居住在襄王府。何可畏当下正在兴建新的宫殿,以供瑞藩上下后续居住。
赵当世面色深沉想了想道:“这些都是小事,无足轻重,其余藩镇处态度怎样?”
傅寻瑜回道:“就目前属下暗中通过气的藩镇而言,靖南伯、平贼将军、福建镇、四川镇、川抚、郧抚等都明确表示拥戴福王继位。”黄得功、左梦庚、方国安是自己人,郑芝龙是的合作伙伴,龙文光、王永祚则是赵营的傀儡,支持福王或者说支持赵营不在话下。
“福建镇郑公也站在咱们这边?”
傅寻瑜严肃道:“属下与郑芝龙四弟郑鸿逵见过面,郑鸿逵后来写信过来说愿意为福王效力。话虽这么说,但以郑家之精明,恐怕观望大于肯定。”
赵当世摸摸下巴道:“你这么说,看来郑家还有别的选择?还有人在干着与咱们同样的事?”
傅寻瑜点头道:“不排除此种可能。郑鸿逵虽未明说,可话里行间隐约透露出在南京有一股势力曾影响过他。然而他会将这件事透出点端倪给咱们,还是偏向咱们多些。”
赵当世说道:“南京的势力还有谁?东林党罢了。但东林党无实权,能让郑家稍稍犹豫,必然掺和进了实力派。南京的实力派,能上台面的只有史可法。史可法是东林大儒左光斗的门生,与东林党站在一起情理之中。”
傅寻瑜叹道:“主公明察秋毫,我等望尘莫及。”继而问道,“史可法不知道福藩、瑞藩还有人在,他要拥立新君,能立谁?”
赵当世沉吟道:“顺军扫荡北方,诸王南奔,据特勤司探查,潞王、周王、恒王等均寓居淮安府,与南京相近。史可法及东林党人定然会从里面选。”
昌则玉抚须道:“福王一出,论法统,这些王爷都是比不上的。”
赵当世微微一笑道:“就算他们得知福王在,只怕也未必会立福王。”
“主公此言何意?”
“万历朝至天启朝有三案,昌先生怎么忘了?”
昌则玉闻言,猛然醒悟道:“原来如此,不是主公提醒,倒是忘了这一茬。”
三案,即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皆为悬案。
万历帝当年因喜爱庶三子朱常洵,欲违背祖制,立其为太子,但遭朝中以东林党为主力的大臣们的强烈反对,引起“国本之争”。最后万历帝作罢,立庶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但随后有疯子闯进东宫,棒打太子朱常洛,斥之不配为君。疯子被捕后供述实受朱常洵之母郑贵妃的指使行事,但郑贵妃矢口否认,坚称有妄人故意栽赃。万历帝不愿深究,不了了之。此即是梃击案。
万历帝死后,朱常洛继位,是为泰昌帝。泰昌帝身体极差,继位近五个月就病入膏肓,有道士进献红丸,称乃延年益寿的仙丹,可是泰昌帝服药次日便驾崩。朝野轰动,皆怀疑有人下毒害死泰昌帝,且诸多证据把主谋隐隐指向了郑贵妃,大臣借由此时牵扯进诸多党争与私仇,连坐者甚众。直到天启帝将上台,才由阁臣韩爌出面调停此事,最后同样和稀泥了事。此即是红丸案。
天启帝即位期间,魏忠贤势力颇张,想要欺皇帝年少,把持朝政。故而与泰昌帝的宠妃李选侍勾连,更伙同郑贵妃,想把天启帝扣押在乾清宫,听任己用。东林党大臣都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挑头阻止此事,经过一系列争斗,逼迫李选侍移居仁寿宫内的哕鸾宫,离开了天启帝,才算告罢。此即是移宫案。
这三个案子无一例外都与郑贵妃有关,而郑贵妃便是后来的福王朱常洵的生母。东林党人先是一手阻止了老福王当皇帝,之后又处处与郑贵妃为敌,明争暗斗不断,倘若朱由崧登上帝位,公报私仇,东林党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政治很现实,涉及到党派利益,东林党人有十足的可能会全力阻止朱由崧登基,这绝非赵当世臆测。
昌则玉这时略有担忧道:“真这么说,我等即便立了福王,或许”
赵当世神情毅然,道:“无妨,咱们走咱们的,见招拆招。”瞬间想起一个人,问傅寻瑜道,“对了,何腾蛟那里,什么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