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弃暗 三
嘉定州州城南面大渡河河面宽约三百步,有草鞋渡可供过河,但张敢先提前至此将渡口所有渡船全部藏匿到了北岸,并赶造了浮桥架连两端。
半个时辰前,张献忠率众疾行抵达草鞋渡,忖度河水颇深,难以强渡,一时半会儿又难以找到船只载渡,于是沿着河南岸而行,最后寻到浮桥过河。张献忠谨慎,先差张文秀、张能奇带着百骑先过,等他们到了北岸全程无恙,方才亲自骑着马慢慢走过浮桥。
然而这座浮桥终究是给张敢先部做过了手脚,隐藏在树林中的赵营兵马见到张献忠本人已过了浮桥,传令的响箭射起,一早调校好角度的数门二号红夷炮当即齐发,直指浮桥中段,但见铁弹啸飞、水花迸溅,本就绳索松动的浮桥立刻从中间分崩离析,正在渡桥的西军人仰马翻,跌落河水者不计其数,水性好的的奋力游回岸边,水性不好的溺死漂荡。
这几炮时机掌握得极好,将三分之二的西军兵马都截在南岸,与北岸的张献忠断绝。张献忠与张文秀、张能奇身边仅有百来骑,见势不妙,拨马要跑。张敢先中军大旗遽然高立,探出林冠,几乎是同一时间,大渡河北岸山岭间喊杀震天,旗帜摇立纷纷,练兵营中哨哨官马惟兴指挥鸟铳手、炮手操持铳炮从数个布置好的阵地向着地处的张献忠所部猛击。张敢先则带领精心选出的长矛手五百人在矢弹盖蔽的天空下勇往直前,不一会儿就突进慌乱无序的西营队列,刺击不断。
“杀贼寇、捉黄虎!”张敢先夹杂在兵士之间,挥刀招呼。目光到处,一名蓝甲骑士纵马从身前掠过,军报称张献忠两名义子张文秀着红甲、张能奇着蓝甲。只见那蓝甲制作精良、光彩熠熠,它的主人必然便是张能奇了。
“别走!”
张敢先收刀提弓,拔箭要射,不料当是时另一骑飞马近前,大声吼道:“休伤我弟!”急目看去,骑士铁盔红甲,正端起枪头,向自己迅猛戳来。
“来得好!”张敢先气冲霄汉,大喝一声。侧旁劲风扑袭,他顺势往后一仰,拖着沉重的盔甲接着又是一个翻身,灵巧地避过了全力冲锋过来的张文秀的枪刃。
抬眼一看,张文秀因来势太急,战马尚未刹住步伐,将整个后背都暴露了出来,张敢先毫不迟疑,张弓搭箭,“嗖”一下射中其马臀。战马吃痛,开始狂躁地弹跳颠簸,张文秀反应不及,霎那间四杆长枪从四面探出,齐齐攒向他的衣甲。
“抓活的!”张敢先呼道,同时收起弓,拔起插在地上的一杆漆枪,转身飞奔数步。另一边,飞掠过去的张能奇见张文秀被几杆长枪乱打下马,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安危,兜马加催,返身杀了回来,持枪而立的张敢先正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这人不怕死吗?”张能奇不住催加马速,眼见与张敢先的距离越来越近,不由暗自咋舌。短短距离,战马虽然无法飞奔到极致,但小跑起来撞在人身上,依然能造成断筋折骨的威力,张敢先再不闪避,难逃一劫。
这意念未罢,张能奇与张敢先已然照面,四目相对,仅仅一个呼吸的当口儿,早有准备的张敢先却猛然撤步,偏过身子,只等马身交错的一瞬,将手中漆枪斜向上一挺,但见血喷如柱,枪头不偏不倚正插进了战马的前胸。
战马狂奔不知其痛,鲜血洒满了张敢先的兜鍪铠甲,将冰寒的铁片沾染上鲜艳的热血。只因这一下,受强大冲力反震的张敢先虎口业已鲜血淋漓。可是他身形不滞,就在战马将要驰离之时双手攀住鞍鞯,怒吼着奋然一跃,先被拖行数步,接着找稳身形,跳上了马背。
张能奇战栗无措,张敢先也不拔刀,坐在他的身后就将小梢弓套上他的脖颈,继而发力扭动,用弓弦勒住了咽喉。张能奇登时气窒,双拳挥摆了几下便即无力松瘫。
此时战马因失血过多,也慢下不少,蹒跚摇晃不止。张敢先便趁着这个时候,手箍着昏迷的张能奇跳落地面。
将张文秀与张能奇绑在一起后,张敢先问已停止齐射亦带着人马冲杀下岭的马惟兴道:“献贼身在何处?”
马惟兴满头大汗道:“未曾见着其人,正在寻找。”又道,“北岸贼兵死伤殆尽,杀得贼渠王之邦、吴子胜、郭有名等,俘虏贼军师王秉贞、薛正贤。南岸的贼兵一哄而散,我军正要渡河追击!”
张敢先点头道:“干得好,但献贼未得,这仗就不算打完。东、南、北三面要么是河水、要么是我军,献贼走不了,必是往西面的山里跑了,你带着人马收拾此间局面,我去追他!”说罢,旋即点出十余骁勇之辈,随着自己马不停蹄向西而去。
西面五里外,张献忠单人匹马,正落荒而逃。
纵横天下十余年,这是张献忠从未遇到过的场面。从前无论多么落魄势蹙,他始终还能呼朋引伴,有着众多人马簇拥追随。可现在,除了一匹满身疮痍伤痕的战马,夕阳余晖照耀的山岭下,只有他一个人孑孑独行。
“呼哧呼哧”
登上一道矮岭,战马的脚步越来越迟钝,喘气声却越来越大。张献忠怒骂两声,当机立断跳下来,一刀送进马脖。战马哀嘶着侧身倒地,口干舌燥的张献忠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嘴凑上伤口,深深吸了几口马血,方觉畅意。
他踉踉跄跄沿着岭脊跑出了数百步,不经意间脚下为石头绊到,骨碌碌又滚到了岭下。兜鍪在磕碰中不翼而飞,他的周身也沾满了灰土以及细碎的枯草。
四仰八叉在枯草堆里头躺了很久,即使知道情况万分紧急,张献忠还是忍不住眯上眼,小憩了起来。即便曾经数个日夜不眠不休骑马奔驰,他也从未感觉到像现在这么的疲惫。迷迷糊糊中,眼前走马灯般浮现一个有一个的面庞。
王嘉胤、高迎祥、马守应、罗汝才、李自成、赵当世他们有些曾是朋友,有些曾是对手。有些从对手变成了朋友,有些又从朋友变成了对手。
一想到这些人,张献忠原本虚浮无力的身体陡然又打入鸡血般充盈,但当他想要弹身而起时,身体却还是那么轻飘飘的没有半分气力。自诩无论跌倒多少次都能爬起来东山再起的他终于相信,自己这次是真的爬不起来了。
这次,恐怕就是那该死的贼老天要灭了他张献忠。
“呜呜嗷嗷”早己记不得自己上回哭泣是在何时的张献忠这时候却不由自主哭出声来,声音很难听,那皲裂乃至于退化萎缩了的泪腺更是剧烈疼痛不已。哭到后来,也不知道他是因为伤心而哭还是为了剧痛而哭。
他的哭声在荒岭飘荡好似狼嗥,时起时落,不绝如缕。哭了一会儿,倦意袭来,又眯上眼小憩了片刻,而后却为岭那头骤起的噪杂声惊醒。
“这里有匹马!”
“他奶奶的,献贼定就在这附近。”
“大伙儿散开仔细搜,献贼没了马,跑不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七嘴八舌的呼和与传令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传进张献忠的耳中。撑起沉重不堪的眼皮,他能看见夕阳正沿着远处陡峭的山脊慢慢向下沉,四面八方的光线顺着夕阳西沉的方向,慢慢收束,天地间正慢慢黯淡。
算了吧,张献忠暗自轻叹。现如今,他只想闭上眼睛。戎马大半生,酒色财气样样到手,蓦然回首才发现,十余年来自己居然都没有安安稳稳睡过一觉。
当张敢先率众匆匆赶到张献忠躺着的草堆时,看到的只是一个酣然入睡的人。
按照王来兴早前的军令,大渡河畔的战事结束,张敢先押着张献忠及沿途捕获的一些俘兵与清扫战场的马惟兴会合。而后顺着大渡河转沿大江而行,直去芒溪。不想半道上,撞见了踽踽独行着的吕越。
吕越一手捂着腹部,一手以木棍拄地,一瘸一拐地走。
“你不是给献贼杀了吗?”张敢先让兵士送来担架,抬受伤的吕越上去。
吕越涩声道:“小人运气好,躲过了要害。”说着话,身边一串俘虏经过,蓬头跣足的张文秀正看将过来,两人稍一对视,各自偏过头去。
王来兴、张敢先、马万年、刘佳胤、三谭等部在芒溪聚齐,此战各方清点汇总,斩得西军兵士首级二千三百余颗,俘虏一千余人,另有数百或是溺死河中或是逃散山林难觅踪迹。将帅方面,“西王”张献忠以下,或俘或杀或降,几无遗漏。
有关千余俘虏的安置问题,覃奇功向王来兴建议就地取材,将这些驰骋多年战技不俗的西军将士重新整编为一支马军营,以弥补当前赵营缺少马军的短板。王来兴对他的建议表示认可,决定派人传信给赵当世汇报此事,另外推举了任职的军官人选。
其中统制坐营官的人选争议较大,因为王来兴想将吕越推上去。
王光英就此事反对道:“吕越新降,难以服众。且有伤在身,不宜带兵。就算要任用献贼旧将,比他地位高的人大有人在。”
一向和顺善于纳谏的王来兴态度却坚持自己的看法,道:“吕越新降,难以服的是我等赵营老人,他在献贼手下效力多年,职位不低,驾驭起西营旧部正堪其用。”接着又道,“身上的伤可以养好,但若心有欠缺,则难以弥补。环顾西营投诚诸将,论为人的仗义、论对我赵营的忠勇,无人能出其右。”
覃奇功知其心意,也出言道:“咱们把人提到主公那里,具体如何安排,还看主公裁断。”
这么一说,诸将复无言语。
王来兴私下找到覃奇功道:“覃先生,我推吕越,一是感他舍己为人的刚毅品性,二是心中多少对他有些亏欠想找补找补。我这样做,合适吗?”
覃奇功正颜应道:“为将帅者,首先要考虑全军及大局,这这一点上,个人的安危品行均可忽略不理。但是大局已定,岂能良知泯灭不分好歹?吕越为我军做出的牺牲,有大义之风,于情于理,他都值得受这统制坐营官一职。”
王来兴若有所思,点头答应。
覃奇功微笑续道:“统帅无情,是迫不得已。但做人还是要有人情味,方能聚拢人心。”
王来兴亦是爽朗笑道:“受教了,有先生在身边,受益良多。”
大军整顿完毕,开拔回城外营盘。次日一早,王来兴便传令带上张献忠。
寒冷天气,身材长大的张献忠上身赤裸,被手腕粗的麻绳捆绑成粽子也似。绑了一整夜,绳索深勒处淤血青紫清晰可见,他只松松垮垮绑了个头巾,略微发黄的头发及胡须早没了往日狮虎般的气势,反而萧索如枯草干枝,令他更显颓丧落寞。
王来兴看着张献忠许久,张献忠站立不言,双目紧闭。
“跪下!”张敢先上前猛地将张献忠踢翻在地。昔日仅凭只言片语就能决定万千人之生死不可一世的枭雄,如今滚在地上终究也不过是一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血肉之躯。
“拖下去,砍了!”王来兴慢慢站起,挥了挥手,这是赵当世给他的特权。对于赵当世而言,他只需要看到张献忠的人头。
“慢着!”一直不说话的张献忠扭了扭身子,跪在地上大声道。
“有话说?”王来兴问道。
张献忠昂首挺胸,面色冷峻,只这一刻,重现逼人的气势。
“崇祯小儿说了,能杀老子的,该给赏格。”张献忠洪声道,转头看了看张敢先,“老子素来讲义气,这位兄弟抓了我,该给的足数赏赐,你们可别食言!”
“绝不食言。”王来兴冷冷点头,手一抬,一直看着状若熊罴的张献忠被押着消失在阳光照射的大帐门外,方才转身走回位置,慢慢拿起了整整齐齐并排摆放在桌案上的那三支鹫翎箭,凝眉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