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云动 四
这两道山岭不高,自西南向东北斜斜延伸,几乎平行。当中有条狭窄地带,不宽,但好在地形缓和,还有一条小河稍稍偏东,与两山岭同向流淌。
赵营的阵地就布置在此。
北面山岭,自西南向北沿麓,侯大贵中营前司五百人首当其冲,驻云雾山。其后吴鸣凤的中营右司分为两支,一支三百人,一支二百人,依次暂屯磨角塘与刺竹坪。
南面山岭,前营右司郝摇旗与中营左司白蛟龙各率五百,驻守在紧密相接的寒婆坳、九拐子二地,他俩阵地较之侯大贵还要略向外些。
而后向北四里,南面山岭坡度渐小,来到平地,前营后司刘维明部一分为二,三百人在杨柳池,二百人在苏马趟。距杨柳池不远,前营前司徐珲五百人布防鸦丘坪,与之刘维明的三百人互为犄角,据守道口。其中杨柳池与苏马趟之间有道小山阻隔,小山也是东北走向,其北边尽头有小河蜿蜒而出,小河至一处而至,是为小河口。
小河口有着前营左司郭虎头的五百人,附近杉木洞一带还有中营后司王来兴五百人,此二地与杨柳池与鸦丘坪的路程皆四五里。于此在向东北数里,就到了凉水井,那里,是赵当世的指挥所,中营马军司杨成府领二百马军与夜不收周文赫共同护卫。
覃进孝的忠路兵没有在此处,实际上,一个时辰以前,他就带着一千五百人南下抵抗容美兵了。他尚不属于赵营,赵当世不好指挥,加之信任他的能力,让忠路兵单独承担起对付容美兵的任务,赵当世还是放心的。
凉水井的临时小棚屋内,赵当世与覃奇功正襟危坐,屋外杨成府与周文赫来回奔叱,指挥兵士四处布置。血战将至,没人能安神定心,覃奇功偷瞄赵当世,也发现他抓着刀柄的手紧得连青筋都清晰可见。
今日是个艳阳天,这种日子,约上三五好友,踏青访古,吟诗作对是再好不过,只可惜,一切的一切,都要给生与死的抉择让路。只有身处漩涡之中,覃奇功才能体会到,赵当世这个人是有多么坚韧与顽强。
云起处数声炮响隆隆传来,赵当世眼神一闪,弹身而起,须臾间,一名塘兵奔入屋内单膝跪地,大声道:“敌兵已至,山口已经开战!”
赵当世微微颌首,扬手要他退下,嘴角忽起笑意。接着回身复坐,神情却是放松了不少。
覃奇功奇道:“都使,强敌逼来,你为何不紧反松?”
只听赵当时缓缓道:“敌若不至,我倒惊疑彷徨;如今敌已入彀,我人事已尽,胜与不胜,非在我,而在前线将士,如若一再忧惧,徒然自恐而已。”
覃奇功讶然,呆视赵当世,竟而无语。
石砫兵斥候四处,秦良玉很早就打听到了赵营的部署。听说对方主阵当中在后,两翼分占南北山岭,一举一动,似乎都有模有样。
“这赵贼倒有些棘手。”业恒抬首,望着对面山头上迎风飘摇的赵营旗帜,“他这分明就是想以夹击之势钳制我军。”
秦良玉不答,对方的战略意图很明显,可她也不会因此退兵自折锐气,她知道,自己若退,赵营很可能就会辗转远去。石砫世受皇恩,她为人的立身之本就是忠君爱国,因此不愿坐视赵营逃离,继续祸乱他地,况且,就这点浅显的布置,还不至于令浴血多年的石砫兵犯难。
一声炮响,伏军尽出,敌军便丢盔弃甲,大败亏输。似此类演义之言着实为害不小。早年流寇尚在雏形,没打过仗的居多,最多听说过三国、说岳、杨家将之类的评传,很多都以为书中所言皆为真理,可是在实践后才逐渐明白,那类的战争,实在是有如神话般遥不可及。当初在金岭川,赵当世等人之所以大溃,也是拜那个迷信演义、崇尚设军埋伏的千户所赐。那千户以为自己突然杀出,官军就会乖乖乞降,殊不知官军未乱,他的部众先乱成一锅粥,那些官军抽出一些兵力阻挡混战,而后的大部分从容转换战斗序列,之后凭借着有素的训练以及精良的装备轻而易举反败为胜。
再说的广一点,如今流寇中,能有所气象,做大做强的,其首领原先皆是边关官军出身。早期,延绥以北,逃兵响马出身的流寇起事多成,例如高迎祥,其最开始便是边塞响马、王嘉胤与王左挂,最初皆为边兵逃卒;而延绥以南,流寇成分多以农民、手工业者为主,如王二、王大梁,皆从饥民而来,其等兴也勃焉,亡也忽焉,至今多兵败身死或泯然无闻。
赵当世幸运,百死余生,有些事,亲身经历后感触最深。他从不断的征伐中总结出的一个道理就是,凡战,实力为上,奇谋终究可遇不可求。所以,他今日与石砫兵对战,就是光明正大两下硬碰硬见个真章、就是比军士的素质与临阵的调派水平。
凭借往日的经验,秦良玉明白,不能在南北山岭的守兵身上费太多精力。自己三千五百人,若给个几百人拖住,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在她的号令下,石砫兵阵中认旗四起,各自摇动,各队、各哨长官、塘兵前后疾走,各种哨声、号声、锣声此起彼伏。
侯大贵站于山头,向下张望,亲兵指着纷乱的石砫兵道:“千总,彼等自乱,何不下山一战?”
“不可。”侯大贵右掌一立,锁紧眉关,“石砫兵看似杂乱,实则井然有序。你瞧他外侧数百长枪手,侧身朝外,其后一排插枪取弩,分明就是防着咱们浑水摸鱼。我等人少,据守骚扰尤可,在其他各部未动之前还是不要轻易出手。”
几句话的当口,石砫兵已然逐渐改行归列,重组阵型,秦良玉将三千五百人分为前中后三部分,都司胡明诚领命带前锋一千人先行,他才走几步,立刻遭到了南面郝摇旗与白蛟龙两部的激烈阻击,这些赵营兵士在早已布置好的简陋土墙、拒马前后不断抛射飞矢、飞锤,并派小股游兵出来骚扰。胡明诚侧翼受到威胁无法顺利前进,之后秦良玉亲带一千五百人自后增援,从南迂回,将郝摇旗与白蛟龙逼退些许。胡明诚遂借着掩护,脱离而去。
任敌兵在后,乃是下计,从斥候的禀报来看,两座山岭间的狭长地段并不长,十余里罢了,秦良玉不太担心几部分因为乱战失去联系,特意留了后部一千人,由都司秦篆统带,专程抵御北边侯大贵以及南边郝摇旗、白蛟龙三部。
胡明诚进展神速,一连推进数里,在杨柳池遭到刘维明部三百人的阻挠,他并不慌张,以五百人稳固中线,右翼固守,左翼三百人朝左后方包抄过去。
刘维明觑得胡明诚动向,急令人摇旗,中军旗摇曳,七八面丈余认旗紧随着大肆摇动。很快,附近的徐珲就带兵赶到,他这支部队乃是赵营中坚之一,火器极其精锐。昨日在大田千户所,消耗了大部分的火药,如今剩下的基本全部分摊给了徐珲、郭虎头。
当下意欲侧包的胡明诚部兵马耳边忽地震耳欲聋,接着地动山摇,天地似乎为之一暗。徐珲部前头三台佛郎机伴随无数鸟铳轰然起声,白烟于炮口腾起,三百石砫兵侧翼霎时糜烂。
佛郎机原型为葡萄牙制的鹰炮,用途是作舰炮。口径小,炮身轻,属于小型炮种。说小,也有三百来斤,由人强行搬动不太方便。当初赵当世从高杰那里弄来这些佛郎机,仅仅只是其本身,携带起来颇为困难。后来入川得空,徐珲按着之前在明军中的所见,召集了些木匠,制作了相应的炮车,将佛郎机置于其上,移动起来就简便了不少,甚至有时以马拖运,有了马拉炮的雏形。
这类炮最大射程平射半里左右,仰射近一里,有效射程在一二百步内,在明廷炮种中射程不算很好,可有一点好处,就是射速极快。它是后装炮,母铳与子铳分离,将火药与炮弹装好后,再将子铳装入炮膛,最后以带链的铁砖插入炮尾固定。置换事先装好的子铳,有效避免了炸膛,同时缩短了冷却炮管、清膛的时间,加快了换弹速度,熟练地炮手一分钟可发三次,比起大将军炮、红衣大炮等中大型火炮快了数倍不止。
虽说佛郎机因炮壁与子铳较薄而无法发射开花弹之类的大威力炮弹,但就算用铁弹、铅子,在较近的距离内,其效力已是十分惊人了。
石砫兵冷兵器为主,铳炮不多,胡明诚部更是一无所有。三门佛郎机被徐珲安置在百米内,轰鸣两轮,原先的三百石砫兵已是满地狼藉,十余人当场被炸死,其余受伤者不计其数。
徐珲出其不意拔得头筹,再接再厉,指使部分兵力往侧后游走,意图将胡明诚部反包围起来。胡明诚毕竟沙场宿将,依旧沉得住气,首先召回左翼兵马,向中收缩,同时抽兵补充,组织弩手进行反击。
徐珲有备而来,二百铳手抢先放铳,两下距离不过五十米。当先二十来名石砫兵闻声而倒,后排弩手赶忙放弩箭回击。那弩箭破空而出,齐刷刷贯入徐珲部中,也当场射死十余人。
弩箭放毕,胡明诚想要近战,发挥己方优势,当前数十名白杆兵挺枪冲了起来,岂料徐珲早有准备,他在唐崖与胡明诚交手多次,对他的手段也有些了解,那二百铳手后,还有近百名抬枪手伺伏待命,此刻见对方果然重施故技,那百名抬枪手从前排镋钯、长枪手缝隙中钻出来,点火齐射。
这一次,石砫兵就没有防备了,他们又冲得急,脚快的都已距不足三十米,刹时间枪响清脆,尚在急奔的石砫兵前头风吹麦倒,哗啦啦伏尸数十人。
“日你先人板板!”胡明诚吃瘪,气得直跳脚。石砫兵前列的皆为军中翘楚勇士,每战御敌格外凶悍,他原意本是以此为矛头,先冲徐珲个立足不稳,重新夺回主动权,岂料事与愿违,反倒白白折了这好些个精锐。
不过好在还是有十余名白杆兵抢到了徐珲部前头,已与格挡出来的枪盾手等厮杀在一起,机不可失,胡明诚忍下怒气,陆续增兵过去,靠着强大的战斗力,左侧重新稳固起来。
赵营兵士作战也是拼命,战了多时,双方难分伯仲。胡明诚有经验,对战局一目了然,知拉锯下去,赵营未必是自己对手,可他为先锋,志不在混战,然而眼下所有兵力都被赵营死死缠住,短时间内再想从杨柳池、鸦丘坪这里突破推进,不太现实。
秦良玉很快接到了胡明诚的求援,她尚自思忖,身旁业恒主动请命道:“师叔,斥候报杨柳池右侧有小路,可绕山而行,弟子愿带寺兵,绕其腹背。”杨柳池右侧有座小山,从那里绕,是可以通到徐珲、刘维明阵后。
此前因为优柔寡断而丧失了一些大好的战机,秦良玉这时没有什么疑虑,对业恒道:“那就有劳师侄了。你带人先行探路,一有不妥,立刻回军。”僧兵的战斗力不在白杆兵之下,她相信业恒能处理突发情况。
业恒领命,立刻便走,五百僧兵在他的指挥下很快脱离秦良玉部,向杨柳池赶去。
胡明诚苦战多时,见他到来,大喜:“主持来助,贼必破矣!”
业恒向他说明来意:“此间山道狭小,正面添油,收效不大。我已与师伯通禀,绕小山右侧,迂贼兵背后,与都司前后夹击。”
胡明诚也颇懂兵事,考虑斯须,点头道:“那主持自己小心,一有不妥,可退来此处,我右侧兵马时刻支援。”
战事紧急,两人无暇多谈,业恒振臂一呼,五百僧众齐声呼应,气势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