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南澳来客之三

  庆华祥到达石坛寨之后并不入港,只是岛旁停泊,不久雷眼雕又传来消息说附近并无埋伏船只,陈四这才派令狐喜为使者到船上见杨致忠,令狐喜消息灵通,见闻又广,上船后还没见到杨致忠,便对来接他的东门庆大赞庆华祥,东门庆也露出一副得yì
  洋洋的样子道:“那当然!这是我舅舅花了重金在牛家浦购置的!是我的座舰!”
  令狐喜奇道:“你的?”
  “是啊.”东门庆道:“这次北上前往日本,本来就是由我挂帅,只是后来我舅舅又不放心,这才跟了来。但他也不怎么管事,这艘船上,平时还是我说了算!”
  令狐喜哦了一声,拱手为礼说:“失敬失敬,没想到王兄年纪轻轻,居然就去过日本了。”
  “我没去过日本啊。”东门庆道:“不过那边接头的人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去到就能见着九州的大名,船上又有熟悉日本航路的舵工……”说到这里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硬生生顿住,干笑道:“说这些做什么,耽误了令狐兄去见我舅舅。”
  令狐喜一笑,和陈六对望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在东门庆的接引下见到了杨致忠,他暗中打量这老头,见他面相中隐有愁苦之色,似乎是遭遇过大难、死过翻生一般,但神态沉着,气度不凡,心想这些可都不是假冒得来的,便有六七分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小尾老了。
  杨致忠命东门庆掌炉火,自己亲自泡功夫茶,令狐喜能说十二种东南方言,开口就讲潮州话,本来客随主便,吴平、东门庆说的都是官话,这时令狐喜讲潮州话,他们也就以潮州话搭腔,陈六在旁听得瞠目结舌。令狐喜听杨致忠说话夹着一两句客家言语,心想小尾老出身于潮客民系杂处之地,这样的口音倒也对路,当下代陈四致意,一来表示愿意捐弃海上遭遇战之嫌、两家和好,二来是顺便要向小尾老求一领水道航标。
  杨致忠哦了一声,问:“贵寨也准bèi
  下南洋么?”
  令狐喜道:“是。寨里缺些东西,需到满剌加购置。”
  杨致忠便回顾东门庆道:“那些东西,有带着没?”
  东门庆道:“原备着遇到朋友会被问取,带着领。”
  杨致忠便命取来,东门庆便去取了两道水道航标来,上面没填船只大小、货物种类,杨致忠道:“给一千料吧,见此标便不须盘查。”东门庆背过身去,就在航标上加上,然后才递给令狐喜。令狐喜熟知各路标示,看了一眼便知是南澳上寨的格式不假!要知dào
  各寨签发水道航标,船只大小、货物种类在航标出寨之前就都得填好的,除非是自家的存货,这两项才会空着——他却不知这几领水道航标是林国显送给东门庆的,双方关系非不寻常,所以船只大小、货物种类才空着任东门庆自己填。令狐喜又见那航标上写着“澎湖”,奇道:“怎么是澎湖?”
  东门庆听了略显尴尬,杨致忠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我们把家搬到澎湖去了,南澳让给了许栋。从今往后再没有南澳上寨了。我与许栋约定,大员海峡南端出口,他主西我主东,贵寨的船只经过海峡时记得偏西航行,免得招惹不必要的纠纷。”
  令狐喜口中心中都道:“原来如此!”口中是贺喜,心里却想:“李大用死了以后南澳上寨果然没落了,竟然被逼到澎湖去了!”将各处消息一凑,当下更无怀疑!
  要知林国显占领澎湖之后,依形势本来也要北上双屿、日本寻求增强财力的,只是东门庆先了他一步而已。这时以此为诈,各方面的形势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令狐喜求取水道航标目的只是要辨伪而不在航标本身,这时到手后只是假装高兴,跟着便邀“林寨主”入港,好让石坛寨一尽地主之谊。杨致忠一听却显得甚是谨慎,委婉拒绝了,表示自己待检查完了船只就会走。令狐喜也知dào
  此时接触尚浅,对方有顾忌,只是再三邀请便暂时作罢,跟着又呈上礼物,却是粮食、净水、修船材料等实用之物,杨致忠大喜,命东门庆作单还礼,却是潮绣、香料以及闽广特产若干。令狐喜代表石坛寨接了礼单后便告辞,陈六却仍然留在船上以安“澎湖众”之心。
  陈四在寨中早等得有些急了,见令狐喜回来忙问如何,令狐喜将上船的始末说一遍,道:“来的应该是小尾老没错了。我估摸着,他多半是被南许栋给逼到澎湖去了,澎湖地方偏僻穷苦,这才逼得他北上日本。至于让他外甥挂帅,多半是他们船少货少,小尾老面子上过不去,但从三当家一事看来,遇到真zhèng
  的大事,真zhèng
  在决断的还是他。”
  雷眼雕也说:“这两日我派人巡查附近海域,并没有发xiàn
  什么不妥,三当家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是从南向北走,并非径往我们寨来,看来他们这次确实只是路过。”
  陈四沉吟道:“依你们看,小尾老现今还剩多少斤两?”
  令狐喜道:“三当家这次带去的人并不弱,在那吴平手里却走不了两个回合,可见他南澳上寨的核心班底还是在的。他们虽然被迫往澎湖,南许栋居然没赶尽杀绝而是上下两寨分割大员海峡南出口,二当家常说南许栋为人枭狠,心胸狭窄,所以这次他没把小尾老逼上绝路断不可能是因为慈悲,而是仍然吞不下小尾老!小尾老这次北上带来的人这么少,多半也是留着大批的人马在澎湖防着南许栋呢!从种种迹象看来,现在澎湖的力量比起我们石坛寨来说多半已有不如,但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陈四听到这里,心中已有**分意思了,周雄道:“若只是招待他们那是小事一桩,但若要和他们联手这便不是一件等闲事,要不要待二当家回来了再商量商量?”在几个大头目中,他和陈四的交情是比较好的。
  令狐喜一听斥道:“你这是什么话!放着寨主在这里,也要等二当家回来再决定?”他素来自负智计,在陈四面前乖巧伶俐,陈四若不在时则常常拉着陈六办梯己事,但陈五来到后寨里多了个精明强干的人,他再要在陈四背后办事就多有不便,只是双方矛盾还没到爆fā
  的地步罢了。
  雷眼雕一听,忙打和场说:“令狐贤弟多想了,老周的意思,只是说二当家从南面来,对南澳的虚实知dào
  得多些。若等他回来再决定,事情会比较妥当。”
  周雄忙道:“是,是!我就是这意思。”
  令狐喜道:“我也不是不想等二当家回来,不过看小尾老的口气,若查出船只没事,多则三天,少则一日就会走!我们若不早做决定,难道等他要走了才强留对方么?那可不是寻求合zuò
  的诚意!”
  陈四颔首道:“阿喜说的有理!这件事情我们也不会吃亏!就莫再拖拉了!也不用等到明天,今晚我们便设宴请小尾老过来谈谈!”
  雷眼雕道:“这个老头看来谨慎得很,虽然停下来修船,却连港口也不进来,宁可停在外面吹风,又派人登高远眺,一副一不对劲就要跑的样子。我看就算我们设宴,他也未必会来。”
  令狐喜道:“现在双方才接触,以前又没什么勾连,小尾老谨慎些也不为过。属下有个主意:我们今晚设宴,也不请他们入港,而是在港口与他们的大船中间停一艘船,就在这艘船上款待他们。等两寨寨主见了面,说了话,咱们两家的关系就不同了。那时再邀他入寨小住,对方多半便不会拒绝了。”
  陈四听了觉得可行,便道:“好!你这就去安排!”
  当下令狐喜一边安排宴会用的船只,一边到庆华祥力下说辞请“林国显”赴宴,石坛寨竟在海上设宴,如此迁就来客放在哪里都是很大的诚意,林国显推辞不过,这才答yīng。
  宴会就设在曾被庆华祥俘虏过的那艘三桅帆船上,宴会开始之前先由双方水手一起上船打扫——名为打扫,实jì
  上是石坛寨让客人上船检查,以示无欺。
  此时东海海面上水寨林立,大大小小的盗窟不计其数,势力与石坛寨相捋的少说也有十几家,不过这些海贼流寇大多旋起旋灭,在这个动荡的时代能撑过两年的为数不多,像许栋、王直、林国显这样的屹立多年不倒的势力更是寥寥可数!陈四的船只人力这时已不在林国显之下,但说到声望双方却还不在一个等级上,所以林国显若肯与他结交,对提高他的名其地位十分有利。
  海盗行劫,有力量就行。但商家做买卖却要看对象有没有信誉。陈四的海盗事业已经做到一个临界点,再要更上层楼就不能单纯靠蛮力了,特别是在双屿众有心鲸吞东海的大背景下,石坛寨更需yào
  和各处势力结盟。
  正因此故,陈四对这次晚宴看得颇重,不但拿出了他前一段时间才劫到的秘货让令狐喜去安排节目,同时对排场也颇为用心,除了衣着、佩饰、行船等郑重交待了之外,就连带什么样的下人去也费了一番心思,因想:“该怎么让这帮潮州佬敬畏我呢?若是带几百个人过去,怕他以为我设鸿门宴,但要人带得少了,又显不出我们越人的威风!啊!有了!还是带着他们!小尾老见了,必然心服!”便传令下去,让倭刀营好好准bèi。
  这个时代,在东海行走的中华豪杰,带几个倭奴在身边乃是一种时尚,石坛寨也豢养了一个倭刀营,这个营人数不多,总共只有十六人,为首的是一对兄弟,半年前才投到石坛寨中,陈四见他们武艺精熟便留在身边,后来又陆陆续续招了十四个身强力壮的倭奴交给这对兄弟训liàn
  ,组成了倭刀营。这倭刀营是石坛寨的门面,平时好吃好喝地供着,衣着新鲜、武器精良,更难得的是这对兄弟懂得一些日本武士侍奉大名的礼仪,由他们训liàn
  出来的武士也是将陈四当大名侍奉,让陈四过足了瘾,平日寨中起居、出见贵客都把他们带在身边,至于真zhèng
  的海上实战反而不怎么让他们参与。
  当晚石坛寨灯火通明,十几艘小船插上火把围绕着设宴用的三桅帆船,将这一片水面照得通亮。
  宴席摆开,陈四坐了主位,虚客座以待,雷眼雕留守寨内,周雄在港口船上待命,令狐喜负责迎宾,十六个日本武士一色排开,人数虽然不多,但气势却极雄壮!
  到了戌时二刻,杨致忠果然带着东门庆如约而至,陈六引路,令狐喜接应,陈四起立欢迎。
  东门庆跟在杨致忠后面,偷眼打量陈四,见他一身的新衫,单看这衣着全是士绅气派,竭力要藏起作为海盗的粗鲁与卑微,只是身上穿的是商人逾制做的锦袍,脚上却穿着一双官靴,在没见识的流贼岛民面前或许显得富贵威风,落到东门庆眼里便不伦不类,心道:“瞧他这身打扮,对这件事情显然极为用心。看来他结交林伯伯的热切还远过我们的预料!”眼光一扫,在甲板上所有人的脸上掠过,看到那十六名日本武士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为首的两人竟然是新五郎、新六郎兄弟!
  这次来赴宴之前东门庆已做好了遇上各种突发事件的心理准bèi
  ,所以还能克制住不动声色,那边新五郎新六郎却面显异样,东门庆眼见新六郎张了张口似乎要叫,赶紧抢先一步,惊呼了一声,所有人都被他这声惊呼所吸引望了过来,杨致忠眉头微皱,问:“怎么了?”
  东门庆叫道:“这里怎么有日本人?”
  陈四听了哈哈大笑,杨致忠低斥道:“大惊小怪!”对陈四道:“我这外甥久在老家,出海还不到两年,没见过倭奴,让陈寨主见笑了。”
  东门庆低了低头,忽又对杨致忠道:“舅舅,等到了日本,不如我们也养几个?”
  陈四甚是得yì
  ,见杨致忠对东门庆的表现不悦,笑道:“这位是王贤侄吧,哈哈,这些倭奴忠诚顺从,养几个在船上也是一件美事。”
  东门庆道:“求远不如求近,陈寨主能送我两个么?”
  杨致忠微愠道:“放肆!陈寨主面前,你怎敢如此无礼!”
  陈四忙劝道:“年轻人贪新鲜,也没什么。王贤侄若真喜欢倭奴,回头我帮忙物色几个上好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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