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爱离别
云霞里飞来几只乌色的大鸟,停落在松柏枝头,枝桠中嵌着雕梁画栋,檐下飘摇着红漆宫灯。霞色透在窗面上,窗格影子落地,黑的不分明,亮的不透彻。来往宫人埋头苦走,左右不相闻,步伐带起的风引得落地烛台上的火光一明一暗,好比天色两分,一分留以灰蓝,一分红霞晚照,浮云幽幽,幻象频频。
漪涟环顾几重色,蓦然觉得,这便是光怪陆离的真实写照。
这是她第一次走入皇宫,不知皇宫原本如此,还是因君珑变得不似人间。
皇帝的勤政殿中,君珑坐在龙椅上神思放空,照旧把玩着他的砗磲串,声音清脆却孤独的回荡在奢华的宫殿里。听见脚步声,他停下手看来,隔着一张桌,一缕香,一道帘,然后,微微一笑,神似初见,“躲那么远做什么,叔又不会害你。”
熟悉之声,熟悉之语,漪涟心里五味杂陈。
半月未见,恍然如隔世,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我知道,不然谁要来。”
好没礼貌的态度,君珑偏是喜欢,轻笑道,“那还杵着不敢进来?”
漪涟应言抬手,僵住,楞楞放下。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怕他也听见,始终没有胆量撩开面前一道朦胧纱帘,“先这么说吧。”
桌案上一缕青烟袅袅,香味弥漫勤政殿。别看一道纱帘轻轻薄薄,放下来能阻碍许多东西,一面幽香浓郁,一面清清淡淡。君珑苦笑,天涯相亲,隔纱不见,大概都是一种境界。
尤记临别之言,字字入心,再见面,他总想一问,“丫头,信叔吗?”
漪涟隐忍不发,一途心酸,全付于此,“就为你这句话,我想尽办法也要来一趟,骗了李巽不说,还……牵累了朋友。为我的累心劳力,你能不能给句痛快话?”她鼓起勇气,“苏曜说的,是不是真的?”
君珑沉默了一会,“估摸着有一半不假。”
他定定凝视着一袅香烟,黑瞳幽深。东窗事发是迟早的事,虽有准备,可没料到会来的如此快,连一句家常话都来不及说。他嘴角无声泛起一丝嘲笑,“苏曜忽悠了你什么,说来听听,叔帮你断。”他的语气隐约带着伤怀,“左右聊不出其他趣味来。”
漪涟不自觉拽紧衣角,手心都是汗。
当年安宁村邂逅,改变了她的命途,无关性命,算不上救命之恩,顶多是举手之劳。她叫他一声叔,归结于陆书云的谢意,不存在亲情之说。两句话就能说干净的关系,多简单,无奈被困在儿女私情上,她从未想过,这道枷锁会如此磨人。
漪涟无心入套,却要有心超脱,简直是玩笑。她说服自己,至少,至少暂时先放一放,深呼吸道,“苏曜说姝妃的死跟你有关,是你故意放出风声,才令唐非识破了叶离的计划。”
君珑反问,“你以为如何?”
“依叶离的计划,本该是爷爷接应姝妃,临时却换了旁人。你当年是太子门客,极有可能知悉内幕。”漪涟猜测,“是不是你鱼目混珠,趁机截走了姝妃?”
君珑推波助澜,从不亲力亲为,难以回答是或不是,只道,“我与陆远程共有两次书信往来,第二次是他托我照顾李巽,第一次是让我帮衬接应姝妃。”
听到亲口承认,漪涟受伤受挫,含泪赌气道,“爷爷居然会信你。”
君珑坦言,“他当然会信。若非我通风报信,久居深宫的姝妃怎么会提前知道太子图谋不轨,进而将李巽送出宫,又去哪里找叶离为她施术。”
漪涟无声张了张嘴,“你……帮了姝妃?那为什么要害她?”意外之语让她惊讶,也多了一丝期待,或许君珑有不得已的苦衷,或许苏曜真的误会了实情。
然而,君珑的话让一颗心在有了希望后沉坠谷底,“血海深仇,岂能让她死的如此痛快。况且,我要两样东西,需让她诚心奉上。”
漪涟惶恐,“什么?”
被唤醒的恨意令君珑收起温情,只留阴沉几许,傲气三分。他一字一字说,几乎能感受到当年的算计的心情,“李巽,和陆远程的亲笔信。”他便是利用这两样关键拉开了序幕,像个怪圈,因果循环,罪恶往复。
这段日子,漪涟翻着《陆离记》回忆,想起很多事,无意发现了疏漏。正如戚婆子所言,她是当局者迷。直到北楼听苏曜一番话,零碎的线索串联成篇,所有事都能够解释了。可恨早在陆华庄的时候,她便已入局。
“十一年前,你如愿以偿逼得姝妃送出李巽,得到爷爷的信任和嘱托。十一年后,利用李巽寻母心切,轻松博取信任,把我们一众耍得团团转。”漪涟苦笑,“我就说你出现的时机太巧合,原是里应外合安排的一手好戏。”
君珑一声轻叹,“柳笙的事你也知道了。”
漪涟心酸点头,“知道,但我说的不是他,是陆霞。”强有力的补充引得垂帘无风一动。
陆霞勉强可算漪涟的小姨,但比起家人,她更愿意做颗棋子。
“逐风乃陆霞持有,误导了众人判断,以为帐中香是她故意混入赏赐中。可漆箱上有官封,由临江府尹监察,封箱后被官兵一路抬进陆华庄,阿爹又直接送到了陆宸屋里,陆霞没有下手的机会。”
君珑了然于心,眸光微微一漾。
“帐中香是封箱前放入,只有一种可能,陆霞在临江府,亦或者是朝廷里有内应。”漪涟的声音透过纱帘,“那时,你已在临江府,柳文若说,寻芳斋打理之初,你们正是落脚在临江府尹的家院。”
君珑微合双目,似陷入沉思。
“还记得当初是怎么捡到我的吗?”漪涟问。决心放下私情,不敌回忆如潮卷涌,挡也挡不住。
君珑愁凝眉间,苦笑落唇,配合把当初的借口再说一遍,“路过小竹林时发现你,不料安宁村起了大火,便带你一起走。”
漪涟仰头忍了忍眼泪,竭力抑制翻腾的情绪,“加上外来者,当日的安宁村应有六十五人,除去葬身火海的五十五人,幸存者七人,还有三人下落不明。我曾猜测,三人分别是你、我、陆书瑛,你没有否认。既然送我回安宁村时大火已起,你怎么会被算在六十五之中?”她感觉一颗心越沉越低,“叔,你在场,是什么原因让你谎称路过?”
君珑缓缓睁眼,倒映着模模糊糊的影子,神情错综复杂,难以言表,“早知陆书瑛将落脚安宁村,我带着陆霞前往。陆霞恨透了陆华庄,该做什么,她很清楚。自然,她混入之后,我便可知悉庄中情形,与其里应外合。”帐中香就是最好的例子。
清幽的声线似冬雨,每一点打在身上都是透心凉。
漪涟耻于自己的软弱,故作镇定,“你借陆霞之手,摸清庄中局势,挑拨利用,把庄里搅得乌烟瘴气。跟你回安宁村查案时,其实我还有点高兴,能见面,能一起回去。”感情流露,她忍不住抽泣,“结果你是不是一路在看我笑话?”
听到她在哭,君珑手里捏的砗磲串濒临崩溃,忍一忍,无言沉默。
漪涟倔强抹去泪水,“怂恿李巽找叶离,重翻姝妃案,扳倒唐非,朝廷任你为所欲为,多厉害。可笑我深信不疑,巴巴跟着跑,刀山火海都不怕,累得时候,摸一摸木笔就能偷着乐,自己想想都觉得蠢。”
“……”
“你捡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漪涟可怜问,“是不是……是不是也有计划?”她终于把最害怕的事问出口。那一日,改变了一生,她或许没有说出口,但一直珍藏在心。
纱帘能阻碍视线,拦不住真情实感,悲伤震撼,牵得君珑心一痛。他想走过去,抱一抱她,好好安慰几句,转念一想,自己正是罪魁祸首,哪能如此恬不知耻。再艰难的路都走过来了,没敢奢望与谁同行,最后一个岔路,他心想,能忍就忍了罢。
松开手串,他慢慢靠向椅背,自以为端的架子足够淡然,“叔没想害你,可人世残酷,总有不得已的时候。”
漪涟强压着泪,“说个借口就能随便杀人,随便害人,还有没有道理可言?”
君珑一颗一颗拨着砗磲珠子,听罢一笑,“丫头,你要记好,道理拼不过命。有人天生权贵,他说什么都是道理,有人身份卑贱,再有道理都是废话。你只看叶离便知,十年苟且偷生,道理可让他快活过一日?”
漪涟反驳,“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先生终是沉冤得雪,唐非也遭了报应。”
君珑紧跟着话尾,“那是叶离留了一条命在。若我当年与朝廷讲道理,早就身首异处,哪有今日呼风唤雨,权掌京城。”权贵与平民,他历经两者,体会深刻,以致字字血泪,直击人心,“叔早跟你说过,朝廷尤其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