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烛色流连

  即使乾坤宫安分了,此夜依旧注定无眠。
  霁月堂熄灭了所有烛火,独独在后院池畔点了一盏火色朦胧的灯笼。李巽无言等候了一盏茶时间,一个披着斗篷的影子从黑暗里绕出来,脚步几乎没有声音。他解下斗篷,是沈序,拱手礼遇道,“参见王爷。乾坤宫才得见,回屋又知您传召,臣受宠若惊。”
  李巽面无表情的掠了一眼他的斗篷,“沈大人有备而来。”
  沈序道,“风头浪尖上,小心使得万年船。为您好,也是周全臣自己。”
  刚冒出乱党逆贼,王爷和重臣便急不可待的暗中会面,确实引人猜忌。
  李巽叹了口气,不是他失算,是耐不住的焦急,“沈中丞如何看今晚之事?”
  沈序酝酿须臾,意味很足,“一个字,假。”他道,“调子起得还算有模有样,可惜一溜烟下来走了弱势,越演越浮夸,矛头摆明了是朝陆华庄刺。只是臣没有想到祁王会插一脚,一时真猜不出他扮的是哪个角。”
  今晚的闹剧,只要长眼的都知道祁王最假,可世人忍不住多思,一旦多想几遍,总能推想出七七八八,假的就不彻底了。
  李巽暂且以最简单的思路走,“自我回宫他多番挑衅,日日见我不顺眼,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多针对两句不奇怪。”
  沈序道,“王爷的想法这么简单?”
  李巽道,“当然不排除行刺是他策划的戏码。”
  沈序意味深长,“可最终受难的是陆华庄,并没有太多威胁到王爷。”他低笑道,“如果换臣来做,左右已经这么浮夸,不如在暗器上刻上‘李巽’二字,就算明摆着是陷害,按理法也够让您禁足几天,杀杀威风。”
  “沈中丞的意思是——”
  “祁王是做作了点,怪他本身天资不高,但非幕后主使。”他道,“当然,这仅是臣的片面猜测,毕竟疑点不止祁王,所知线索又太少。”
  李巽当然知道幕后有主使,“沈中丞不妨再猜,幕后主使会是谁?”
  沈序若有领会,“苏家可疑。”
  李巽道,“苏曜正被禁足。”
  “苏家不止苏曜一人。”沈序道,“如果是单纯陷害,随便找个现成的暗器刻个字便是,何必特地打造,偏还与赵席心口处的凶器一模一样。赶巧苏曜正在禁足,此举有为其脱罪之嫌。”
  李巽借用刚才的话,“结果苏曜没有脱罪,受罪的是陆华庄。”
  沈序道,“的确如此。眼下没有证据,不能自圆其说,所以臣方才便言明仅是片面猜测,参考与否全凭王爷。”
  李巽随之表态,“沈中丞足智多谋,待人处事又谨慎小心,若非深思熟虑,你的‘猜测’是万不会说出口。对此我深信不疑。”
  当真深信不疑?
  沈序暗想,到底是帝王血脉,对于权术一套天生就有资质。才短短几月,李巽的说话眼见长进了好几个段数。先是一句‘足智多谋、谨慎小心’在先,其意可解为‘深藏不露、工于心计’,此一来‘深信不疑’的意思可就多了。
  他呵呵笑道,“臣信王爷,所以无惧夜半更深独自赴约,要知道风头浪尖上,走岔了路可是掉脑袋的事。如此这般,也算豁出命一回,王爷不妨有话直说?”
  李巽双眸如鹰眼犀利,似乎能看头内心虚实。
  沈序挑明道,“之前的猜测尽在您意料之中,却还有心容臣耍耍嘴皮,着实让臣惶恐。”
  李巽负手而立,不加否认。他是有顾虑,就算曾经把酒闲谈,沈序也在今晚的窘境中替他说了几句好话,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沈序还是纵横官差多年的老狐狸。他自认为两人称不上君子之交,顶多为朋党,所谓朋党,因利而聚,利散交疏时则反相贼害。戒心,是自保。
  “沈中丞既表坦荡,我亦直言问一句,你那里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线索?”
  沈序思考了一下,“臣且先问问,王爷何出此言?”
  李巽道,“今晚事发前,我在蓬莱殿用晚膳。席间君太师提了一句,有意送阿涟回庄。”
  这正是行刺的最终结果。
  黑夜中,沈序的神情突然狡黠,他嗅到了一股人心质变的味道,干涩笑了两声,“王爷,您这是在怀疑君太师?”
  沈序与君珑同样是朋党,这也是李巽为什么有顾忌的原因之一,“此次苏楼怪相仿佛令君太师格外上心,事事亲自垂问。沈中丞与其私交甚密,想必能得知一些旁人不知的情由,所以几番推测才这般笃定。”
  沈序的眼睛在无月的夜色里还有光芒,很渗人,“君太师所知,臣未必得知。若王爷有心问之,臣当尽力为之。”
  李巽视线落在黑暗中,那里有许多从未盛开过的月光花。
  他又望向漫漫天际,夜色沉沉,今夜没有明月当空。
  “劳烦沈中丞尽力先想个办法,容我见上阿涟一面。”
  漪涟坐在圆桌旁托腮对烛,神思早逛游到了九霄外。双眼瞪着发直,目光涣散,竟还能自欺欺人装了一副沉思样,动不动挪用剪刀理一理烛芯,弄得火光时暗时亮,没个安分。
  她原本是真想了点东西,比方乾坤宫行刺的疑点,和苏家扯不清的关联,或者等到她回陆华庄后要做点什么……还能做点什么……
  离庄已有好几月,从谷雨到大暑,暖春到盛夏,现在终于要回去了……
  一声轻而长的叹息从她嘴里不知不觉飘出来,又惹得烛火颤动。这一颤颤得可厉害,颤出了绝地挣扎,好几次命垂边缘,几乎就要从脑袋上飘出一丝青烟。
  漪涟猛然回过神,脖颈嗖嗖凉,是夜风从门灌进来。惊抬头一看,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高大影子正背对着她,游刃有余的把门合上。断了风的门路,蜡烛的光稳定下来,屹立不倒,可敬可佩。
  “你是谁?”漪涟小声问。她不害怕,方才神在九霄中,要死早死了,没死就能活。
  况且她有预感,来者可能是自己人。
  果然,那人转过身面对她,眉宇映着暗黄的烛光,却还很清亮。他拿起剪刀在手里掂量,笑着说,“蜡烛无私奉献,又没招惹你,你非把它弄得半死不活、青黄不接,叔还以为你要歇息,差点就打道回府了。”
  “怎么是你?!”漪涟诧异。方才短短时间,她把可能出现的面孔猜了一遍,可能性最大的是李巽,君珑恰恰是最不可能的人。
  君珑坐到她旁边,故意问,“你这表情是哭是笑?实在点讲,叔很为难。”
  漪涟是想笑,情不自禁想笑,但笑容被更加情不自禁的惊讶给堵在了半道上,结果成了哭笑不得。她把嘴角扯回来,“您好端端的真丝软榻不睡,跑这来瞎晃什么。”
  “这叫夜访禁地。”
  圣旨已下,漪涟回陆华庄前暂且将一处客院画地为牢,院外的官兵比救驾的阵势还要威风,想到这里,她眼皮一跳,“外头乌漆墨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保不齐一把长枪捅出一个血窟窿。何况刺客刚死,您这模样不是把罪往身上揽?”
  君珑笑道,“原你是的把戏,管什么月黑风高,官兵扎堆,你那时胆子大得很,在叔眼皮子底下就敢翻里翻外偷窥叶离。”他说的理所当然,“叔这是学你的路子。别说,还真挺刺激。”
  回想起那晚的事,有些怀念,但漪涟没有放松警惕,“小小女子不讲君子原则,被你抓了还能厚着脸皮蹭碗馄饨。堂堂太师要被逮个正着算什么事!”
  君珑毫不畏惧,“巧的很,统领是老相识。”
  漪涟狐疑,扯了扯他扔桌上的斗篷,“那还用戴这玩意?”
  君珑哼一笑,“这个不巧,周围还有其他老鼠盯着。”
  气氛突然沉默下来,微微发紧。
  突如其来的罪名让漪涟心有余悸,在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她嘟着嘴忧心忡忡问,更没了方才的气势,“……庄里怎么样了?是不是受了连累?”
  屋里的光芒只有圆桌上一只黄黄暗暗的烛火,颤颤不安,显得非常可怜。她伏在桌面上,脑袋没安全感的窝在手臂间,像是失了主见。
  君珑沉吟片刻,轻道,“和苏楼一样处置,派亘城官府封锁。幸好陆华庄在亘城有头有脸,境遇绝对没有苏楼那么糟糕。”他心有不忍,伸出手摸摸那颗脑袋。自以为独立洒脱,外人看着没心没肺,其实比谁都恋家。不难揣测,乾坤宫气势汹汹,是在替陆华庄捍卫尊严和名声,尽管,收效甚微。
  他安慰,“这事半点不怪你,别多想。”
  漪涟蒙头良久,恍恍惚惚飘出一句,“……叔。”她露出半个脸,眼角有闪闪泪花,“是不是有人要对付阿爹?”她什么都不怕,就怕家人遭罪。
  君珑收回手闭上眼睛,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
  漪涟道,“……你好几次说要送我回陆华庄……”
  君珑视线落向她,大约是火光的原因,他的声音也飘忽,“……你怀疑是叔?”
  漪涟意外他会这么问,愣了愣,摇摇头。
  君珑眼神软下来,深吸口气,“是针对陆华庄,还是声东击西,等查过以后才会知道。”
  漪涟心里头格外委屈,泪光闪闪,依旧攥足了劲,无比坚持的解释,“陆华庄是真冤枉,阿爹不会做违背道义的事。我,也不会。”她重新坐好,刚抬头,一颗透明的圆珠子就掉下来。她瞪大了眼,不哼不哈,仿佛眼泪跟她没什么关系。
  君珑胸口异常憋闷,叹了口气,再次伸出手摸她的头,“叔知道。”他顿了顿声,保证,“……送你走,不是害你。叔不会害你。”
  漪涟鼻子一酸,“我知道。”
  话说出口,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脑子晕晕乎乎。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趁着君珑面对她,一下扑过去就一把抱住。她就想抱个东西哭一场,跟窝进被子里哭一样,没别的想法……
  ……或许有点。
  突然袭击让君珑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竟然失了神。他感觉到怀里蓦然出现的温度,十分暖心,暖得心跳跟着快起来,好像从寒冬冰雪下传来一阵悸动,一颗绿油油的小草从冬雪里‘啵’地冒出头来,周身是暖暖阳光,舒舒服服,踏踏实实。
  早已不是二八翩翩少年郎,如此不知羞的想法令他觉得嘲讽又可笑。真要说,他脑海里紧跟着的一句词比较贴切,‘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对,这是自欺欺人,是自讨苦吃。
  得一时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