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能活着回去,画一幅火场的大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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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死角”是因为它不在火场的注意力中心,从战士到中央高层的关注点都在爆燃的103号罐上。由于上游管阀失灵,燃烧着的原油从103号罐涌向营口支队阵地的法兰组。从许永江站的地方瞭望,输油管道从空中通过,从地上通过、从排水沟通过,全都带着火,一共是三层。最要命的,是103号罐地势高,营口阵地的地势低,天知道地势最高的103号罐为何爆裂燃烧,火流源源不断地扑向营口支队阵地。这里是一个盆地,现在成了火盆。
这个“火盆”里有什么?有高危化学品罐群。
路面的流淌火已经漫过了厂区的马路,临近高危化学品罐区。
厂区的排污沟原来用来收集生产过程中的残油,有井盖。没想到,排污沟成了流淌火四处流窜的通道。地下排污沟的井盖被崩飞之后,里面聚集了大量油气和燃烧的油。油气和已经暗中燃烧的原油混合一体并不爆炸,油气在寻找空气中的氧气,遇到空气就开始爆炸。这也是火场爆炸此起彼伏的原因之一。
严酷的现实是:排污沟离高危化学品罐区只有两米远。地面的流淌火和排污沟的燃油与油气已经逼近高危化学品罐区。
这里不光是死角,还是兵家所说之死地。如果高危化学品罐爆裂或法兰组继续爆炸,营口支队的车辆人员将化为齑粉,这是丝毫不必怀疑的现实。眼下,地面流出的流淌火顺着低地势的法兰组燃烧,包着管子烧,焊点开裂,管子里面的油和外边的油集合燃烧,厚厚的管壁钢板已经越烧越薄,越烧越红,接下来就是法兰组的大爆裂、大喷溅、大沸溢,将会连锁引发高危化学品罐群爆炸。这里不是死地,何谓死地?
活路,说的是营口支队守住阵地,可以给7·16火场赢得一条活路。火场上,所有兵员都在堵截流淌火,冷却106号、37号、42号罐,假如营口支队失守,高危化学品罐群爆炸,火场面积将会成百倍扩大,在场官兵都无法生存。
活路,是说营口支队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高危化学品罐群,保住OTD罐区,这里包含着火场唯一的生机。
营口支队阵地的主战车是司机葛振长驾驶的奔驰消防车。他们以此为阵地,设立两个水枪阵地、两个水炮阵地,后边两台车为奔驰消防车供水,两台车从海边取水,保证水枪分秒不停地压制法兰组火势,为高危化学品罐群和OTD罐区开辟一块安全隔离区。
辽宁省公安厅副厅长刘乐国对营口支队领导说:“你们要直接赶到高危化学品罐群设立阵地。你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就地取水,就是取海水也要把阵地保住。”
刘乐国说:“你们承担着最为酷烈的任务,营口支队要给消防部队作出表率,为营口人民争光。”
刘乐国副厅长也是营口人,作为火场的指挥员之一,他深知高危化学品罐群对全局的影响,心急如焚,用家乡和部队的荣誉为营口支队加油。而营口支队以出色的表现证明他们是烈火中的真金。
许永江的眼前,一组6米多高的管道如拱门一般架在空中,自上而下地泻火。油火如喷泉一般飞溅。从管道里最先钻出来的是油蒸气,它是燃烧的主体。油蒸气刚钻出来,被烟裹着,遇不到空气中的氧气不燃烧。原油燃烧产生的烟是固体,用大连老百姓的话说带“弯弯钩”。它比重大,往下走。烟沉下去之后,空气进来,火便轰燃,伴发尖锐的啸声。
许永江发现,Δ形的火势最凶猛,表明管道里的压力大,O形的火势压力小。现在,流淌火离高危化学品罐群只有两米远了。这是名副其实的生死决战。大火如浪头一般打过来,落地变成小的火浪,像炒菜锅里的油一样爆响。这时,港务局安全总监拿手机跑过来,让许永江接电话,一位省政府领导问许永江:“火势怎么样?你一定想办法组织扑救,你有没有信心?”
许永江大声回答:“有信心,请领导放心。”
现在核心的问题是法兰组火势凶猛。这组法兰有18个开关,如果烧爆了,油火将直接钻进罐里燃烧,用港务局安全总监的话说:“那就是全世界最大的火了,谁来也救不了。”
他们用砂土叠坎,把流淌火拘到固定范围内,腾出手扑救法兰组的大火。法兰组上面,有的钢管瘪了,有的没瘪。瘪的钢管过火了。厂区的标语牌上赫然写道:“禁止烟火,禁打手机,车速保持每小时30公里,员工必须戴安全帽。”支立标语牌的角钢被烧弯了,标语牌躺在地上。
营口支队一共设两个阵地。每个阵地一门泡沫炮、一台门炮、一支水枪。他们从厂路向法兰组进攻。
从厂路到法兰组距离110米,他们两个阵地交替前进,一共用了4个小时。
这条路宽5米,一侧是37号、42号罐,另一侧是熊熊燃烧的管道火。运水车在满是沥青的路面上,只有挂二挡才开得动。能够过车的路面只有两米左右。用水炮、泡沫炮对准火根攻击时,黏稠的火竟岿然不动。攻击一停,火像浪头一样打过来。火里面好像有架子,会像房子塌了一样倾倒下来。那么,水炮、泡沫炮始终不能停。停了之后,官兵连站脚之地都没了。
正在进攻中,泡沫没了。
泡沫供不上这么大的消耗。营口阵地共有两台泡沫炮,每门炮每秒消耗4升泡沫,两个炮每秒消耗8升。效果最好的黄绿色小桶的A类泡沫,每桶只有19升,呼呼消耗,根本供不过来。每桶209公斤的泡沫用人工运也运不过来。4个战士,两部梯子运泡沫,供不上。请示火场总指挥部,把市政部门的抓钩机调了过来,解决了泡沫运送问题。
泡沫供上之后,水又不够用了。水和泡沫的比例是100:60,或100:40。水的消耗比泡沫还大。火场的天空为什么时常下雨?大量的水化为蒸汽上升、下降,循环往复。车辆到海面取水并不容易,海面上浮一层厚厚的原油,取水过程相当缓慢。取上水往回开更慢,如果不挂到二挡,运水车根本开不动。
他们把所有的车都用来拉海水,保证主战奔驰车用水。
他们进攻的速度本来也可以快一些。但天空不断往下滴油,官兵的衣服上全被油打透了,如果离火太近,会瞬间燃烧,救都救不过来。他们一边进攻,一边相互往身上喷水和泡沫,步步为营。
当时,排污井的铁盖子崩上了天,燃烧的油火淌过,一片焦黑,弄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井。营口支队老边区中队的指导员徐占龙在战斗中一脚踩空,掉进没盖的井里。他一手抓住井边露出的钢筋头,钢筋已经烧红了,徐占龙手被烫掉一层皮,他手一松身子沉入井里。只露出一个后脑勺和两只耳朵,井里是几百度高温的油和沥青。
中队长王晓明、士官刘庆涛薅住徐占龙的头发,攘住他的手腕,把他弄上来了。徐占龙如果剃光头就没命了,好在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说实话,谁也说不清这一瞬间他俩是怎么把徐占龙薅上来的。徐占龙掉进井里后,防火作战服里灌满了沥青原油,整个人有二三百斤重,生生被薅头发架胳膊拔出来了。徐占龙上来后,立马脱衣换衣,但身上已被灼热的沥青和原油烫满了大水泡。
特勤中队中队长卢天昊手拿钢筋探路,确认脚下安全后架枪架炮。许永江想了一个好主意,把枪和炮架在209公斤的泡沫桶上挡火。即使泡沫桶被烤爆了,泡沫也伤不了人。
他们就这么顽强地前进,火里取地,寸土必争。对官兵来说,最痛苦的不是火烤,也不是对死亡的畏惧。人置于死地,忙乎一阵就不怕死了。他们难以忍受的是脚的痛苦。泡沫、油、海水,还有汗灌进靴子里,脚整个是白的,蜇得难受,两条腿都是肿的。官兵们在火场战斗三四天后发现——不光营口支队,全省各支队官兵都有这个体验——他们三四天中没有解大小便。没大便是肚子里没粮食,人在高度亢奋中手捧着盒饭吃不进去。没小便是他们身体全体脱水了,出一身汗,被火烤干,再出汗,再烤干。体内已经没有尿液。一线参战官兵在战斗结束后,每人都瘦了10多斤。
到了后半夜,海风吹过来,许永江感到寒意,身上全湿透了——被汗水、雨水、水枪的水打湿十几遍。他突然想起那年扑救造纸厂原料草垛的火,身上湿透了也有这么冷。
2005年4月7日晚上,盘锦一家造纸厂草垛着火,许永江和战士们架云梯车爬上12米高的草垛,水枪打上去,灰烬腾空而起,草垛里面还烧着火炭似的暗红的火。他们一边打,一边扒草垛。不管怎么打水,怎么扒草,火老是打不灭。他们整整打了一宿,天亮了,才把火打灭,人累虚脱了。一停下来,浑身冰凉,官兵们趴在灰里取暖,草垛和灰都湿了,但暖和。消防官兵遭的罪,一般人体会不到。要说危险的战斗,回想起来,自己脖梗子还在冒凉风。2007年6月8日晚7点,营口市老边区包装箱厂院内停的三个液化气槽车发生火灾。
许永江等官兵赶到现场时,顿时惊呆了,一台液化气载重量为25吨的槽车在倒气时发生爆炸。液化气瞬间膨胀250倍,速度为3000米/秒,把槽车整体崩出75米远。现场,车的橡胶轮胎熊熊燃烧,车体没了。他们找了半天,看见车体镶嵌在柏油路上,上面盖着一张铁皮。铁皮原本是罐,现在像羊皮一样铺在公路上。
许永江灭这场火之前,正在家里观看全国消防晚会——“英雄的母亲”。到现场,见燃烧的轮胎上溅满了液化气液体,马上就要引燃油箱。油箱如果被引爆,对停在边上的满载***的槽车形成威胁,将引发新的大爆炸。
消防车没进院,用车载炮压制火势,拉水带用泡沫枪近攻威胁油箱的轮胎火。这时,车上的泄压阀突然发出尖锐的啸声,冒出橘红色的火炬。这说明它的内部压力达到极限,要爆炸了。
这时候,全村的老百姓少长咸集,都看热闹来了。爬墙的、上树的、骑摩托车从外村赶来的,大人孩子喜笑颜开,看消防队怎么灭这场火。许永江大吼一声,让战士组织老百姓后撤。所有人员疾跑200多米,车爆炸,保险杠崩出去500多米,包装厂的玻璃全震碎了,房倒屋塌。许永江领着战士们采用切割法,为院内泄漏液化气的第二台车堵漏,掩护专业人员关上了阀,整整战斗了两天两夜。
然而,这些火场跟眼前的7·16大火比起来都是毛毛雨了。许永江和战士们打火,发现不对劲。定睛看一下左侧的火,发现这是大海。海面也在燃烧着望不到边的火。他们原来以为灭了大火就看到原油罐群了,实际这是大海,名副其实的火海。他们的前方——法兰组是火,右侧37号罐是火,左侧大海也是火,他们进来的路也早被流淌火封死了。
只有消防车没燃烧,人没燃烧,其余的地方全是望不尽的大火。人和车在火里显得太微末了。然而就是这些看上去无法与大火抗衡的人和车最终捏死了火魔。
营口支队阵地经历了两次大爆炸。
第一次爆炸是在空中发生的,黑烟从空中骤然下降,非常快。响声刚过,黑烟像一块黑毯子盖住了阵地。许永江发现自己被震倒在地上,起身瞪眼看,刚才还在身边的4个弟兄没了,他们端着泡沫枪和泡沫炮正在战斗,怎么能没呢?卢天昊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没了,地上一片静悄悄的黑烟。
“小昊,小昊……”司机葛振长回忆,当时许永江参谋长的喊声带着哭音,他一边喊,一边跺脚,用胳膊擦眼里的泪。
发生大爆炸,官兵可以从阵地撤退。葛振长却坚持在驾驶室里供水,他虽然不清楚卢天昊、孟祥波等人牺牲与否。他们如果还活着,就离不开手里的水枪和泡沫枪。供水的任务正掌握在葛振长手里,水一停,他们死定了。
大爆炸把所有的人都震趴下了。眼睛睁不开,耳朵听不见,胳膊腿不听使唤,他们被埋在浓密的黑烟下面。许永江用手摸着供水水带爬进黑雾里,摸到了战士孟祥波,孟祥波用胸口死死地压着泡沫炮。许永江再接着摸,摸到了前面的卢天昊,4个人全找到了,全在地上趴着呢。许永江的眼泪反而流得更多了。如果他们4人阵亡了,许永江根本承担不了这个责任啊。这些孩子是农村的八〇后、九〇后,是家长托门子找关系当的兵。进部队锻炼几年之后才开始自己的人生,怎么能在火场倒下呢?这几个人弄不清参谋长许永江为啥流这些眼泪,反过来安慰他,说:“我们没事。”许永江何尝在哭战友,在如此惨烈的战斗中,他也想到了自己的身后之事。许永江是独生子,他媳妇是独生女,两家人全靠许永江这个顶梁柱撑着呢。许永江的父亲是参加过珍宝岛战斗的军人,爷爷是参加过辽沈战役的老军人。许永江的爷爷今年93岁,每天骑自行车上街溜达。如果老人们听到自己牺牲的消息,如何接受得了?每念及此,许永江觉得特别对不起家人,不禁悲从中来。
第二次大爆炸让十几吨重的消防车都跟着晃动。第一次爆炸之后,许永江对大伙说:“爆炸是好事啊,管里积累的压力释放了,咱们抓紧时间进攻。”第二次爆炸如同喀秋莎火箭炮发射炮弹,火球四处飞迸。许永江看到身边的郭辉涛科长满面黝黑,神色疲惫,心里真后悔叫郭辉涛跟自己一起上火场。郭辉涛正准备在这几天完婚。谁知道大家能不能从火场活着回去?
许永江是学国画的,爱画六尺的大画。他对眼前的景色突然生发灵感,心想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把7·16火场画一下,画一幅大画。高处的天空布满了黑云,脚下是望不到边的白雪。“白雪”是A类泡沫与水混成的景象,酷似厚厚的大雪。天地中间是通红、橘黄、亮白的火焰,是到处横飞的火球,在离火最近的地方是消防车和战士们。这是一幅何等悲壮的大画。
营口的兵没有一个后退。他们作战勇敢、装备普通、决策科学,他们为保护法兰组和高危化学品罐群立下功勋。许永江心里说,能活着回去,一定画一幅这样的大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