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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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两三分钟,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支队长丛树印通过对讲机喊:“全体撤退。”所有官兵立刻往后撤。
开发区消防大队大队长李永峰殿后,他发现炮台山中队指导员王国开和士官周鑫动作迟缓,拖着40公斤的水炮往回走,水炮的两个水带粘在沥青上,拖不动。
李永峰一看此景,火腾就上来了,这不是找死吗?他开口就骂:“王国开,你混蛋,你玩什么新战术呢?快滚犊子,撤!”
王国开和周鑫连滚带爬撤到后方,从泵房涌出的火浪如流水一般吞没了水炮所在的位置。
周鑫坐在地上哭了,李永峰骂道:“哭什么哭,你看火场哪有哭的?”
周鑫越哭越厉害,说:“我跟水炮有感情,入伍就跟它在一起,走哪儿带到哪儿。”周鑫悲痛地盯着水炮。直立的水炮在火浪中倒下了。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时,周鑫去看水炮,烧没了,黄铜、白钢零件和铸铁底盘都烧没了。当时,他们如果不在李永峰大队长的叱骂下撤退,让火一舔就没了,人能比白钢铸铁禁烧吗?
王国开至今仍记得李永峰被油污染黑的脸,气愤地咬着牙,眼里却含着泪水。李永峰含泪也是因为气的,他对王国开说:“你自个儿膝盖有毛病,你不知道啊?还拖什么炮?”
7·16大火之后的一个半月,8月30日那天,王国开在沈阳参加铁军比武训练。那天是星期六。他想来想去,硬着头皮给支队长丛树印打了个电话,请了一天假,回辽阳老家看望老爹老妈。支队长准假。
从7月16日夜晚到王国开请假回家的45天时间里,王国开日日夜夜都想念父母,回家只为做一件事。
到了家门口,王国开没进家门。他压制不住感情,怕自己失态。他磨磨悠悠找到小区里面当兵前认识的几个朋友,一起喝了一顿酒,啤的白的全喝进肚里,心里稳当了,慢慢回到家里。
敲开门,老父老母正在看电视,见儿子回来,又惊又喜。他们知道当兵的没事不让回家,儿子回来莫非出什么事了?
老父亲问:“出什么事了?”
老母亲也担上心了:“出啥事了?”
王国开的眼泪早已涌上眼帘。他低着头,怕父母看到自己的眼泪。他把父亲母亲连推带扶,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然后,王国开跪在地上“咣咣咣”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又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老父亲74岁,耳聋。老母亲77岁,眼睛视物不清。他们都是辽化的退休工人。老两口被弄蒙了,一时缓不过神来。
王国开请假回家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给父母磕头。假如以后再遇到大的火场,他一旦牺牲了,今天磕完头,心里就一点遗憾都没有了。7·16火场,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遭遇的6次大爆炸,3次发生在王国开的阵地,当时他已不把死亡当成多大的事,全支队1000多名弟兄都在这儿呢,支队长也在这儿呢。当时最盼的是给父母磕上几个头。王国开哥们儿六个,他排行最小,是老疙瘩。
老妈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把儿子扶起来,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上一回,王国开训练时受伤,胳膊骨折,取髋骨补在胳膊上,留下13厘米的伤疤。他回家来,三伏天穿着长袖,还是被老妈发现了伤疤,老两口一宿没睡着觉。这回,哪儿也没伤着,老妈才放下心来。
老父亲站起来,问:“儿啊,你咋啦?”
王国开低头说:“想你们啦。”
老父亲问:“兴许有啥事吧?”
王国开眼泪哗地下来了。他回到辽阳没敢进家门,就是怕自己放声大哭。属实说,他真想抱着父亲母亲,扎进他们的怀里好好哭上一场。但王国开拼命抑制自己的情感,淡淡地说:“头几天出火场,挺危险。”
这话老父亲没听清楚,老妈听到了,她看到了儿子流泪,妈妈摸着儿子受伤的那条胳膊,说:“咱们不要功,平平安安就行。”
“平平安安”这几个字何等沉重,消防官兵谁敢说自己能平平安安?只能说他们在为别人的平平安安奉献着一切。“平平安安”太珍贵了,在7·16火场,它远在天边。王国开不敢再跟父母唠了,他又把老爹老妈按在沙发上,“咣咣”又磕几个头,说队里有事,开门匆匆离去。磕完头,他觉得自己心里舒服多了。
7月16日晚上,花园口消防中队刚接到警报的时候,王国开心里挺高兴。心想这回挺好,过去一直是演习,这回新兵有机会上真火场了。再过半年老兵就退伍了,借这个机会让老兵带带新兵,挺好。
王国开带上25名官兵,精神饱满地奔赴大孤山火场。车开着,见天空浓烟滚滚,聚集云层,心想这是不祥之兆啊,一般的火哪能在天空堆积几十平方公里的浓烟呢?车拐过弯,大伙一看,心呼拉提到了嗓子眼。
进大孤山的路是一条盘山路。山挡着,看不到油库区的情形。车拐过弯,大孤山油库尽收眼底,那是一片火海啊。火不仅仅在燃烧,是火球四外放射。一团黑烟如炮弹一般崩出,烟散开,火焰马上蹿出。王国开一看就傻了,消防队员对火场的常规观察,比如确定中心起火点,估算过火面积,在这全无意义,四处起火爆炸,不知道中心在哪里。到处是火,哪还有啥面积不面积。
到达阵地,离103号罐很近。大队长李永峰劈头对王国开说:“你到103号罐东南侧的泵房设阵地,能不能顶住?”
“能!”王国开二话不说就表明了态度。转身找泵房,泵房在哪儿?在7·16火场,这一类的问题太多了,没人回答你泵房在哪儿,消火栓在哪儿,高危化学品罐群在哪儿,你自己找吧。王国开拉住一位企业员工去找泵房,路上问了一句——他早想问,憋不住问了出来——“油罐和厂房的自动喷淋系统为什么不启动?”
大型化工企业都有严密到无可挑剔的消防设施、报警装置和喷淋系统。第一套失灵还有第二套、第三套跟上。在理论上,或者说在图纸设计上,这些措施全都万无一失。
这位企业员工的回答让王国开万念俱灰,他只说了两个字:“没电。”
企业设备的安全措施都以电为动力源。爆炸毁了电路系统,或者按消防规范厂方断了电,使所有的消防设施胎死停电之中。设计人员曾经说,油库区这些油罐的罐壁可以抵御战争爆发之后爱国者**的攻击而不致破裂,战争还没发生,油罐却因违规操作而爆裂。真实的战争发生在消防官兵和原油大火之间,以血肉之躯对抗狂暴的火浪,战争就这样一点一点拉开。
王国开带中队战士前往泵房的位置。途中,见一台消防车在灌木边的草地上熊熊燃烧。王国开抄起泡沫枪对准这台车灭火,喷半天,见车上一个人都没有,人早撤了。王国开知道企业消防队已经弃车撤离了,心里更加沉重。企业消防队比公安消防部队更深知这场火的厉害,他们撤了,这肯定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恶仗。
王国开和战友在泵房边上架设阵地,出一支泡沫枪、一门泡沫炮,为已经起火的泵房冷却降温。他们所处的地方低,流淌火从四面包抄而至,在这里形成一个火焰飙高的火湖。
打油火必须贴近打,打火的根部。只有打火根,才能让火一点点后退。离远打,不解劲。靠近打,人受不了。王国开和战友站到离火三四米的地方打火,感觉脸上的皮肤都挣开了,烤爆了。他们戴的防火护目镜有过滤功能,看眼前一片红,找不清火根的位置。王国开把护目镜推上去,眉毛呼地被燎了,把嘴里的唾沫都吸干了。原油燃烧跟油锅的油燃烧是一样的,边烧边蹦油星子。王国开感觉油溅到脸上,脸上立刻起了一片泡,他赶紧撩一把泡沫水泼到脸上。
他们坚持了将近40分钟,大连市里的增援队伍还没到。40分钟何其漫长。消防车给泡沫水枪的压力给到了最大,王国开觉得双手把不住枪了,但依旧抱着枪打。火场的官兵,无论是开发区消防大队苦战的前40分钟,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苦战的前7个小时,还是全省各支队前来增援的2380多名官兵共同奋斗的15个小时,没人片刻放下手中的水枪、泡沫枪,最后的胜利就是这样一点点攒出来的。
这40分钟,王国开真实地感到了度日如年,他甚至想到自己要长出一双翅膀多好,飞出骇人的火场,到有清水有草地的地方休息一小会儿。但这只是想一想而已,如果顶不住火,火浪就会越过迎宾路。路的那边就是LNG。
光说LNG,谁也不害怕。但消防官兵都知道,这是液化气储备罐的英文缩写。流淌火如果烧过迎宾路,烧到LNG……什么都不要往下想了,只有拼命灭火。
这时候,对讲机里传来消息,支队特勤三中队已经到达火场,王国开闻此,眼泪哗地流下来了,他原来以为自己以及周鑫等20多名官兵就死到这儿了。死不足惧,最可惜是他们牺牲前英勇拼搏的景象都没人看到啊,这回有见证人了,死也值了。想到这儿,王国开身上又涌起一股猛劲,一点不知道累了。说话间,特勤三中队生龙活虎地来到阵地,出枪出炮,攻击力量大大加强。王国开这时心里涌起莫名的兴奋,特勤的兄弟看到了我们,看到炮台山中队不是孬种。这么一想,火烤烟熏乃至牺牲丝毫不可怕,体会到原来不曾有过的高尚情怀。
这时,泵房火势加大,火头拧着劲儿往高飙升,火苗原来是红堂堂的,这时变成了白色,伴随着奇特的呼啸声。
王国开想,情况变化了,撤还是不撤。电台传来丛树印沙哑而果断的命令:“全体注意!全体撤退!全体立刻撤退!”
按说这时候应该撒腿开跑,王国开却对周鑫说:“枪不要了,咱们抬上泡沫炮。”炮有40公斤重,还拖着两条80毫米粗的水带。谁舍得扔下炮?炮在火场上立了多大的功啊,他俩连抱带拖,抬着泡沫炮往后撤,这时遇到大队长李永峰,受到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才撂下炮,终于跑到安全地带,然后回望火浪里的炮掉眼泪,他俩把泡沫炮当成人了,仿佛战友被活活烧死了,周鑫哭得号陶失声。
王国开和周鑫关心的是炮,李永峰关心的是人。战事之后,李永峰的妻子赵莉明说,李永峰回家之后宣布,谁也不要提火场的事,李永峰自己也不说。但他会突然站起身在屋里大步走,说:“72人活着带进去了,72人活着带出来了。”他的妻子和女儿谁也不敢接这个话头唠。不一定什么时候,李永峰又会突然站起来对自己说,声音奇大:“72人活着带进去,72人活着带回来了。”赵莉明最了解丈夫的心思,李永峰半个月之后回到家时,又黑又瘦,完全脱相了,赵莉明和12岁的女儿都哭了。赵莉明什么也没问,只说一句话——
“战友们平安是最好的了。”赵莉明明白,光说“你平安回来是最好的”,李永峰听了都不高兴,必须说战友平安,李永峰听了才心安。
他的女儿哭得浑身颤抖,半天说出一句话:“爸爸,你是英雄。”
她们娘俩儿以及大连支队官兵的家属都在电视上看到了火场的惨烈。谁都没敢想自己的亲人会不会牺牲,谁也没想到亲人能活着回来。
王国开和战友们被泵房爆炸的大火追出来300多米,他看到大火比刚才更大了,整个库区的油罐都像被大火举着。王国开想,下回再进去就不一定出得来了,这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手情不自禁地从防火服里面的军服兜里把手机掏了出来,特想给这个世界留下最后几句话。王国开盯着手机,半天不知道给谁打这个电话,别看每个人平时都认识一堆人,关键时刻想打电话的没几个人。他最想给父母打,现在夜里10点多了,电话打过去,他们这宿就睡不着觉了。其实,他不光想给亲人留下声音,还想听听亲人的声音,听听父亲母亲苍老的声音,是最后的愿望。但不能给父母打电话,最可惜没给他们磕上几个头。王国开往边上走了几步,找个没人的地方,跪下朝北方磕了几个头,心说父母大人,原谅老儿子不能为二老送终了,自从17岁当兵,就没有好好侍奉过老人,有愧。王国开起身,抹一把泪想给哥哥、姐姐打个电话,但不知说啥,也不敢如实说火场的情况,白白让他们担心。王国开最后给自己的女朋友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王国开问:“你干啥呢,”
女朋友懵懵懂懂地说:“我睡觉呢,你干啥呢?”
王国开说:“我救火呢。你睡吧,我明天再打。”说完,他关掉手机,不知明天还能不能打上电话。
泵房爆炸崩起的水泥块、钢铁零件四处横飞,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泵房该炸的东西都炸了,声音渐渐停息,流淌火占领的地盘也更大了。支队长丛树印下令全支队组织反攻,把流淌火一寸寸逼回去。
由原油聚成的流淌火堆积在墙根,已经堆起一米多高,算火苗有三米多高。一般人没听说过火能把墙烧倒的事,这道30厘米厚的混凝土墙,已被火烧酥,如果继续烧,墙会塌掉。刚才说过,迎宾路另一端是LNG储备区。火好像知道那边是液化气大本营似的,憋着劲儿要烧过去。
支队急速调集地方翻斗车装卸砂土前来灭火。火太吓人,司机们不敢往前开。这时,一条大汉跳到汽车踏板上,说:“司机你听好,我是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副支队长金刚,有我活着就有你活着。听我的命令,倒车,叫你停你就停。”
大翻斗车在金刚的指挥下,开进大火里,把一车砂土准确地倾泻在墙根的火上,一下子掩灭了火。紧接着,一车又一车的土筑起一道土坝,保住了墙以及迎宾路和对面的LNG区。这时候,王国开身后响起丛树印犀利的喊声,“谁还有泡沫?”
“我!”一人上前应答。那时分不清谁是谁了,丛树印闻声辨人,指着他说:“好,西岗中队范军,组织阵地堵住这片火。”丛树印对他说:“王国开!”
“到!”
“你快去把机场支队的车载泡沫炮调来。”
“是!”
王国开那真是热血沸腾,领导就是领导,人家丛树印,一个师职干部,管1000多号人,没点错你的名,牺牲也值了。王国开和战友转身找车载泡沫炮。路滑,走两步就摔倒。摔几跤就把手套摔没了,用手往地上一按,手从地上咕咕沸腾的油里拿出来全都是血泡。王国开实在走不动了,让战士用水枪顶着自己后腰往前蹭。调来车载炮,向火浪发起猛攻。火也欺软怕硬,不得不向后退却。泡沫量不够,火马上又向前冲几步。就这样,官兵和火浪展开拉锯战。
下雨了,他们感觉不出下雨,只觉得防护镜模糊了,身上的衣服更沉。王国开摘下护目镜看,雨下在身上是黑的,他伸出舌头接点雨水喝,品一品,嘴里全都是溜滑的油。油怎么变成雨下来呢?可能高温把油蒸发到天上,云撑不住油又掉下来了。
炮台山消防中队5台消防车的泡沫和水都打尽了,王国开派执勤中队长助理王永安找水。火场哪有水啊,所有的车都缺水。王永安只好和兄弟中队的人抢水。找到一个出水的消火栓就占住,接到自己的车上灌水,谁也别想染指。王国开的车曾有半个多小时缺水,这让王永安非常愧疚。
王永安,这个壮硕的蒙古族汉子,单手能举起60公斤的杠铃。火场上,他一个人推滚200公斤的泡沫桶。半个小时,找水没找到,他以为王国开和周鑫葬身火场了,心情悲愤。火场上,找水的人掌握着水枪手的命,没水了,岂不送了战友的命。战斗结束后,王永安像疯了一样四处找王国开,二人见到后,王永安紧紧搂着王国开不松开,痛哭流涕,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好多天,王永安回家先喝酒,喝完把一岁的儿子往高扔,再接住。他一边扔,一边哭。
王永安的媳妇见此情景大为诧异,以为他疯了。她从没见过王永安流泪,更甭说哭出声来。她了解王永安性格十分刚烈,却不知一边扔儿子,一边痛哭抒发的是什么感情。
战斗进行到42分钟的时候,普兰店中队、长兴岛中队的战友翻墙跳过来。力量壮大了,四个中队并肩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