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记忆

  雨下了一夜,还是没停,淅淅沥沥的,卷着满街梧桐叶,落了一地暗黄。
  才发xiàn
  把伞忘在昨晚的车站了,只好冒着雨走到马路边。附近并没有公车站,等了好久也没有看见那种大大的黑色的士。叹了口气,冷欢打电话叫车。
  依然是无尽的等待,左手习惯性地去掏口袋,才想起自己的烟盒此时正躺在他家里的茶几上,于是悻悻地抽出手,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雨势渐大,淋湿了她的头发,蹲在路边,望着眼前苍茫一片,忽然有种累极了的感觉。
  对自己说,请勿难过,请勿哀伤,请勿耿耿于怀,请勿念念不忘,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若没有别人来疼,也要学会疼自己。二十四年来,人生最坏的事情她已经承shòu住,又何必轻易为情所伤?
  视线越来越模糊,她伸手,抹去脸上湿漉漉的一片。
  耳边有喇叭声响,她拉开门上车,闭上眼靠在后座上,有气无力地报出地址。
  车内很暖,听着雨点敲击车窗的声音,忽然想起昨晚坐在他车上,心里一点点心酸,一点点雀跃,一点点忐忑,不过一夜,物是人非。
  居然昏沉地睡了一路。
  “多少钱?”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她睁开眼问。
  “不要钱,请我吃早饭。”一只手从驾驶座伸出来,指指窗外的Costa。
  冷欢一愣,才发xiàn
  车子根本没有到她家,而是停在了商业街,司机却已转过身来笑呵呵地看着她,漂亮的凤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Jonathan。”她惊讶地叫出他的名字。
  “TT能被人当成出租车,我也就忍了,这么一个帅哥坐前面,你居然都没发xiàn
  ,才是最让我伤心的事。”
  冷欢被他逗得莞尔:“既然我这么大罪过,这顿早饭我请定了。”
  长长的咖啡牌,最上面是Espresso,浓重,强烈,深沉,忽然想起有个人,最喜这种苦到至极的萃取浓液。
  “点啊。”一只手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
  冷欢微窘,匆忙对服wù
  生说:“CaramelMachiato,谢谢。”
  “好的,两杯。”服wù
  生确认,冷欢诧异地望着对面的男生,“你也点的这个?”
  他一笑,阳光般灿烂:“Iamasweetguy.”
  冷欢一愣,也笑起来。
  “我英文名JonathanLee,中文名李乔,叫我乔吧。”他忽然开口,望着她唇边浅浅的笑意。
  “好,乔。”冷欢点头。
  食物上来,她脱去身上的大衣。
  李乔看着对面的小女人,穿着一件对她而言大得离谱的男式衬衫,袖口松松地卷到肘部,她却丝毫不以为意,正大快朵颐眼前的芝士蛋糕。
  “大好周末,你也去419了?”他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什么?”她抬头。
  “Foronenight.”
  冷欢一怔,想起他那个“也”字,不禁淡淡一笑,然后点点头。
  “不过看起来你好像没我幸运,朝泪如潮,难道不欢而散了?”
  “岂止,被扫地出门了。”她接话,手中却仍在忙碌地切蛋糕。
  “什么烂男人这么没品,让他去死。”他骂道,一脸鄙视。
  她大笑,笑得呛出眼泪,不停咳嗽。
  “吃得这么急干什么,觉得好吃下次再来。”他微微责怪,把纸巾递给她擦眼泪。
  她淡淡一笑:“也许没有下次了。”
  他挑眉:“人生漫长,有的是时间。”
  “对你而言是,”她开口,声音平静,“对我而言不是。”
  “知dào
  AMA吗?全名Atypicalmyocardiumatrophy,**型性心肌萎缩症,自二十世纪初以来全世界患者不到三百人,我是其中之一,目前寿命最长的患者只活到35岁。”
  2003年,SARS在中国横行肆虐,闹得人心惶惶。依稀记得是5月的某一天课上,她突然晕倒,吓坏了一帮同学,父亲更是马上订了机票赶过来,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天,父亲以为她在昏睡,其实她清楚听见了医生口中那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同样是**,同样的不治之症,只不过时间长短而已。
  那一刻,她如石像一样僵在床上,全身都似乎凝结不动。所有的憧憬与梦想瞬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残酷的现实。她变得乖戾,浮躁,痛恨这个世界的不公,恣意挥霍所有美好的东西。烟抽得极少,却去买OrbLighter,翘课办旅游签,只为了飞到曼城去听Oasis的演唱会,随手拿来抄课件的笔,却是MONTBLANC的Hommage-WolfgangAmadeusMozart,鞋子已经很多,却还是一味执着于一双ManoloBhnik……她不知dào
  除了这样发泄,她还能怎样压下心里潮涌的恐惧。她蒙蔽了心神,不去看不去想父亲望着她时日益沉重心痛的眼神,也不去追究即使位居高位也几十年一身清廉的父亲如何负担她这样穷奢极侈的生活。
  直到某个清晨,她在千里之外的大理看见报纸上的父亲,天地一朝变色。雪山上的冰冷,寒彻心扉,痛入肺腑,她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连滚带爬地下山,也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地上了回去的飞机,只知dào
  双脚落地的那一刻,迎面而来的是母亲重重的一个耳光。
  父亲留给她的话,只有两句——对国家,我有罪,对你,我无悔。
  她握着那薄薄的一页纸,一个人在房间里关了一天一夜,哭了笑,笑了哭,怎么也不相信那么刚强的父亲会选择自杀。
  然后,她逃了,逃到这异国他乡,尝试忘记从前的一切,尝试开始新的人生,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工作,努力地生活,努力地笑——即使她的人生并不会太长,即使现在拥有的一切下一秒就可能全部失去。
  藏在心底的伤口,以为早已结痂,如今才发xiàn
  ,一直都没好透。生命里有些痕迹,不思量,自难忘。到今天,才发xiàn
  24岁的冷欢并没有比20岁的冷欢坚强多少,依然会因为受伤而哭泣,依然会因为惊痛而逃避,所有的挣扎不过唤起旧伤而已。
  平静的语气,仿佛在诉说中天气那么轻松,寻常,只是桌上的纸巾,早已被她揉成一团,又展开撕得粉碎。
  李乔望着她,目光深邃:“努力的生活,努力地笑——为什么不努力地爱?”
  努力地爱?
  冷欢默念着这四个字,嘴边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她是一个给不起承诺的人,也是一个无法负担他人承诺的人。
  爱情纵然诱人,于她却是毒药。一旦沾惹,她无法想象抽身的痛苦,如果注定要失去,那就不要去拥有。想起早上那气怒的俊颜,她不由苦笑,如果不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应该是气她的退缩,或是不爽自己反过来被女人摆一道。
  这样的男人,冷傲狂妄,习惯了睥睨天下,断不会为谁羁绊了脚步,她可否容自己自私一回,贪得这一晌之欢?
  至于爱——她凄然一笑,摇头,再摇头。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李乔盯着她,缓缓开口:“人不能自拔的,除了牙齿还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