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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妙语连珠的小优和李嘉文做伴,新工作并不寂寞。
  小优总是以揶揄模仿上司为乐。她形容经理为:“发育不良的大熊猫。徒有一对国宝般的黑眼圈,却配着一副木乃伊的身子骨,瘦弱的时刻让人担心散架。最绝的是,明明一从商的俗人,非得学大导演,留一头齐肩白发,小风一吹飘啊飘的。前面看还能联想到可爱的团团圆圆,背后看真让人惊叫连连。”
  这话逗的周围同事哄堂,直说:“小优这张刻薄的嘴不从事政治评论简直是暴殄天物。”
  小优不乐意了,歪着嘴巴道:“什么天物。看不起人!我可是尤物。”说着顺势还单手叉腰,做S形茶壶状。
  办公室立kè
  爆fā
  一阵大笑,刚巧路过的经理听到如此热闹,推门探进一个满头灰白的熊猫脸喝一句:“工作时间,严禁说笑。”
  大家闻声低头闷住,做严肃表情。我偷望一眼背对玻璃门的小优,正学经理的样子崩起嘴角,眉头拧一个结,压低嗓门,一字不落的叠着经理的声音念:“都不想领薪水了是不是?!”
  经理说完甩门而去,小优对我挤眼吐舌头:“只会拿钱压人,有钱了不起么。等我将来套个比他有钱的老公。”
  一旁摆弄电脑的李嘉文数落她:“劝你先考lǜ
  重新投胎再考lǜ
  嫁人吧。”
  小优双目发射飞镖:“黑心眼的家伙。”
  我笑道:“小优这样可爱伶俐的女孩哪需yào
  投胎。追求者一定多的站满了地铁线,还嫌太挤呢。”
  小优对着李嘉文挑挑浓眉:“听到了吧?小沉的眼睛是雪亮的。哎哎,人和人为何差这么多呢。”
  我又笑问:“小优可有喜欢的人?可在恋爱中?”
  这次她不做声了,瞟一眼她对面的李嘉文,脸上现出些微少女的羞怯。而李嘉文明明正对着小优却丝毫没有发xiàn
  她内心不能说的秘密,继xù
  取笑道:“她整天不带脑袋出门,估计还不明白恋爱这个词的意思。”
  小优狠狠跺脚,小声嘟哝道:“我当然不明白,谁让我整天对着一块不解风情的鱼木。”
  我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十分想笑。原来这位爽辣的姑娘也是有烦恼,也有不卒说的心事,大抵越是善于言谈的人越是讷于表达感情。
  晚餐时我对游永讲了此事,他塞着满口食物羡慕道:“工作环境这样轻松,还有时间说笑。可我失去你这个得力助手,最近忙惨了。”
  他每日带回一堆文件审至深夜,我怎会不知dào
  他的劳累。只是现在所属公司与他是死对头,不便插手他的公务。这份心思只在我眼波中一转,游永便已经明白了九分,双目炯炯道:“如果我说我像信任自己一样妻子,你愿不愿在我找到合适的助手之前暂时帮我分担一些工作?”
  我笑:“哦?老板发我一份兼职做?可惜我不爱加班。”
  他眉头一皱:“见死不救?”
  “除非待遇足够丰厚。”
  游永起身,在我额头印上轻轻一吻,笑道:“够不够丰厚?”
  当晚两人看文件至深夜,不知不觉中我趴在桌前睡着了,疲惫得连梦境都是空白的。再醒来时我身上斜斜披着一件外套,对面桌前,游永还撑在灯下研究一份合同,微蹙的眉峰如一对翱翔于天宇间的羽翼。我呆呆注视着他安静的、认真投入的脸,这一刻我的心被爱和温暖包裹着,我默默对自己说:无论发生怎样的变故,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我要永远站在他的身边,支持他,帮zhù
  他。
  游永也心有灵犀般抬起头,望着傻笑的我,摸摸下巴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我摇头起身走到他身边,靠着他的肩膀,道:“是,你的脸上有一副美丽动人的风景。”
  游永摸不着头脑,摇摇脑袋:“睡糊涂了?”
  我收起他铺面前的文件,只笑不答:“再熬下去你也会被下属取绰号叫大熊猫了。”
  “叫黑熊也没关系,只要听不见看不见的事,就当它没有发生。”
  “掩耳盗铃。”
  “是生活哲学。倘若事事都计较,公务也不用处理了,公司恐怕要面临倒闭,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点头称是。
  他又道:“刚好这份是去年你负责的橄榄油贸易,来帮我修订一下条款。”
  “好,好,我的工作狂。但是我也有条件。”
  “又有条件?”游永夸张的抬着眉毛,“我妻子真是做生意的天才,凡事懂得以物易物,永不吃亏。”
  我揶揄:“跟你这擅长榨取劳动力的人相处,不学精明点怎么行。”
  他大笑:“这样说来我们是绝配。”
  “说真的,我有些想念父母了,周末陪我回家看看。你也很久没休息,刚好趁机出去走走,好不好?”
  “只赚不赔的条件,当然好。”
  等到周末,游永与我都心情大好。载了一车东西回家去,路上他播着轻快的圆舞曲,吹起口哨。微风从车窗吹进来扑在脸颊上,身心都清爽舒服。
  我把手臂伸出窗外感受徐风暖阳。
  “和风是恩赐,阳光是恩赐,蓝天、白云、春雨、冬雪都是恩赐。”我我侧过头去望游永,他也轻松的笑着看我。
  我接着又道:“亲人和朋友也是恩赐。我所拥有的如此丰厚,今生别无所求了。”
  “那么我呢?”
  “你不是恩赐。”
  他刚要辩驳,我接着道:“你是我中的头彩。”
  “居然是一张福利彩票?”游永醋意道。
  我笑:“要知dào
  ,造物的恩赐每个人都可以享shòu
  ,然而有机会中头彩的人却少之又少。”
  游永开怀:“那我应该向上帝祈祷,希望你永远不再中头彩喽?”
  李娴听说我要回去,一直来电询问什么时间能到。
  “你不来看看你的干女儿?”
  “什么干女儿?”我脱口而出。
  她不及不缓道:“没良心,你忘了上学的时候我们曾约定过,将来要做彼此孩子的干妈。”
  我恍然大悟,只好干笑数声蒙混过关。
  “已经生了?”
  “哪有这么快。一趟法国把你飞傻了?”她温愠。
  我赶忙陪笑:“是,是,孩子要紧,孕妇消消气,中午请吃饭谢罪。”
  李娴迟疑了,苦恼道:“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实在不想出门,干脆来我家吧,最近牵了新居,我一个人怪冷清,正好你们来热闹热闹。”
  我满口答yīng
  ,改道朝李娴说的地址去。刚停好车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在小洋房门前向我们摆手。
  这位老妇人一看便知是传统居家女人,在丈夫面前唯唯诺诺惯了,笑容里掺着太多不自信,温温顺顺,妥妥帖帖。她自我介shào
  道:“我是我媳妇的婆婆。”
  这话虽能听的明白,却把我与游永逗笑了。老妇也不在意,陪笑着把我们引进屋,端茶倒水,又道:“你们稍坐,我喊李娴下来,估计还在梳妆打扮呢。”说着婢女一般微含着肩膀出了客厅。
  这个婆婆真是难得,但能练成如此性情必是受过些委屈的。
  足足等了一刻,李娴才挺着西瓜大的肚子急急忙忙从内室出来。我迎上去搀住她道:“慢点慢点,小心孩子。”
  扶她在沙发坐定了,我仔细盯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再看看她福态的素颜,宽大的孕妇袍,随便束起的头发。若是在大街上偶遇,我肯定不敢相认了。
  李娴看出我的心思尴尬起来,红着脸道:“不成样子了。”
  一直坐我身旁的游永反而欣赏,诚恳道:“身为母亲的女人最美丽,光芒遮都遮不掉,怎么会不成样子。”
  我也点头。
  李娴反而更加局促,拉了拉仍略显紧身的棉布袍,仍带着一点羞怯一点拘束,但脸上的光芒却是慈祥的。我才发xiàn
  短短数月不见,当年那个爱美好强的闺密已经换了一个人。
  她安静坐在我们对面,絮絮说着这几个月来她生活中的变化。时不时低头摸着肚子微笑,俨然已从世俗中超脱般,散发着圣洁光辉。
  她说:“搬到新居以后,熊岩越来越少回家。她的起居生活全部由他母亲照顾,而婆婆又是讷于言谈的人,这个家安静的简直能听到心跳声。但是时间久了,她体态渐丰,也越来越不喜欢出门,反而习惯了安静。”李娴轻抚着肚子,微笑看我,“蓝沉,我现在明白你了。没有各式化妆品,没有时髦的衣服一样可以生活的很好。金钱也不重yào
  ,男人也不重yào
  ,惟有这孩子才是我的至爱,我的宝贝。”
  说的这里她又停下来,抱歉的对着游永:“你知dào
  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是祝福你们的。”
  游永也并不在意,一直挂个礼貌的笑。
  “有时候回头看过去的自己,反而不明白那时在争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人看起来活得千差万别,但终归是结婚、生子,锁琐碎碎的活着,其实大家走的是同一条路,看的是同样风景,只是内心的体会不同而已。”
  我赞同道:“是,同样的和风、阳光、蓝天、白云,你以为它是美的它便是美的,若你认定它是丑的,任何人都无法使它美丽起来。虽然它们一直不曾为路过的人改变过。”
  我俩相视会心一笑。李娴自然有她的福气,比如她有一个乐意照顾她的好婆婆,我就没有。不用说照顾,游母自始至终也没有接纳过我。这是我的失败。
  离开的路上我问游永:“你认为现在这个邋遢的李娴美还是之前那个窈窕艳丽的她更美?”
  游永爽朗道:“试探我?我已说过,母亲的美丽光芒是遮不住的。”
  我当然知dào
  ,他不是熊岩。“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熊岩不这样认为呢?”
  游永笑而不答,风吹了许久,他才道:“一百个人耳中有一百种贝多芬,人与人节奏不同,步调不同,活法不同,谱出的旋律也不同,但很难说哪一种是最动听的。既然我们没有超能力感受别人的感受,又何必深究呢?”
  我点头:“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已经不容易了。”
  游永欣慰地握住我手,道:“还好,我有幸遇到节奏相合的人。”
  若这样去想,我们都是幸运。游永也常说:为什么不多一点正面思考呢?凡事往坏处想,人生也会变得很悲惨很无趣。
  我坐在游永身旁,透过车窗向外望去,飞速向后倒退的并不是沿路的风景,而是这些年来遗留在我记忆中的一幕幕旧影象。那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孔雪花般纷至沓来又匆匆离去。最后,画面定格在李娴目送我与游永离去的素淡的脸,目光中全是平静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待。我抬头看天,一朵云缓慢经过。
  生活本应该是这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