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我们沿水路回去。
  我们包括,我,灰大毛。
  多出来的是,子恒,凤宜,还有三七。
  三七完全不是冲着我的盘丝洞来的,她冲着什么,船上的人都清楚。
  我对三七这种行为,感觉……她是在攀爬一座傲岸不可逾越的高山,可是她不放qì。
  能选择自己爱谁,并且自由的去追求,要实现这份爱,这是件需yào
  很大勇气的事。
  我窝在船舱里,听着三七在外面唱歌。歌声在蒙蒙细雨和河里的水浪声中宛转游移,仿佛在漂荡一样。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唔,三七的脸,的确可称芙蓉玉面。
  她的歌喉极柔婉娴熟,歌声很动听。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歌声让人心情愉快——当然。要听进去才行。
  三七这歌当然不是唱给我听地。虽然她总是很温柔。但是温柔地面孔看久了。也会觉得麻木。感觉象是个面具一样。
  我觉得很茫然。出来地时候茫然。回去地时候一样茫然。
  我找不到归属感。
  我知dào。我是只蜘蛛。我住在一个叫盘丝洞地地方。我需yào
  不停地告sù
  自己。否则我还会觉得自己是个人。我应该住在……
  我该住在哪里呢?
  我的家,不在这里。
  我曾经的亲人,也不在这里。
  “师傅,你听,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白他一眼:“我又不聋。”
  “唱的是好。”灰大毛赞叹:“不过我觉得三七师伯没戏。”
  “我也觉得……”我忽然想起来这话不能随便说,啪的在他头上打了一下:“不许乱说话。”
  “我知dào
  ,我当着她可不会说。”灰大毛说:“我又不傻。”他在砸银杏的壳,他做这些事特别有天份,把银杏摊在小石板上,摊平。十几颗,一巴掌按下去,壳全裂,果实被剥出来,很完整。
  “师傅你把我的百果饼给谁吃了?”
  他还想着追究这事儿。
  那天晚上在宋公庙招待李书生和莫书了嘛。我想了想,李书生也不算外人了。他要是和三六成了亲,那算是我的……呃,师姐夫?
  这称呼怪怪的。
  灰大毛剥了许多银杏,栗子,花生……反正他闲不住,老鼠天性就爱囤东西,囤各种各样的吃地。
  “哎,师傅……”
  “什么?”我拈了一颗他刚剥出来的花生吃。
  “其实我觉得……你和敖公子,要是在一块儿。那挺好的。”
  我噗的一声喷了一桌子的花生渣。
  灰大毛幸好是闪的快,不然喷他一脸。
  “喂,师傅。你不用这么激动吧。”灰大毛咂咂嘴:“我知dào
  敖公子是难得地好男子,可是你……你这也……”
  “我呸!你净给我胡说八道!”我伸手点了一下,把桌子清理干净:“这话更加不能乱说!”
  “师傅,我可从来不乱说的。”灰大毛说:“我心里就是这么觉得,我才这么说的。师傅,你自己说说,敖公子一开始对你就不错吧?你告sù
  过我的,他教你练功,教你山川地理人文。教你好些好些东西。还有,三百年前,桃花观那场变故,本来与碧水潭不相干,可是那时候,因为我告sù
  了他,说你被道士杀了,所以敖公子才升坛布阵召雷排云,掺和进这事里面来。他是想替你报仇。不让那些道士的目的得逞……”
  “这个……”
  “还有,师傅你耗力过度而陷入沉睡,敖公子受了天谴,那么苦痛难当的时候,还牵挂着你,怕你过的不好,他被打去了鳞,每夜每夜被寒气折磨的疼痛难忍。盘丝洞是不是个好地方?敖公子找了很久地,还替我布上防御阵法。那会儿李道士都觉得实在过意不去。不忍我愣了。
  灰大毛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这些。
  这次见面,子恒自己也一句不提。他的态度依旧是淡然温和。就象……
  什么事都没有过的一样。
  被剥了鳞……
  龙被剥了鳞,那是怎样地一种痛啊?
  “师傅,我觉得的嘛。当人一辈子不容易,当妖也不容易。能有一个真心对你好的,实在太难得了。师傅,虽然敖公子他以前告诫我,不让我和你说这些,可我觉得……憋的慌,我还是得说出来。”
  我低下头,不说话。
  灰大毛偷看我,一个栗子在手指头之间无意识的转来转去:“师傅,真的。我觉得这世上,可能再找不到比敖公子更好的了。就算有,那人家也不会对你这样。你……你可别……”
  “别说了。”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知dào
  ,但那些,都没什么意思。”我抬起手,在灰大毛要开口之前阻止他出声:“我是有毒的,黑寡妇蜘蛛。这种蜘蛛地天性,你知dào
  吧?”
  灰大毛愣在那儿。
  原来他不知dào?
  我还以为他早知dào
  的。
  “那个……”他有点结巴:“可是你和李道士,都好过,为什么……”“我和他,一直在分离。后来终于碰面,又生了变故,我一直没有醒……如果我醒着,他就绝不能留在我身边。因为我会……咬死他,吃掉他。”
  灰大毛的脸色白。
  “如果你真为了敖公子好,就不要让他接近我。最好,介shào
  个美女给他,让他,得到他应该得到的……”
  我说不下去了。
  我也不知dào
  ,什么是对子恒好。
  什么是他要的。
  以前听过一句话,幸福这东西没有什么标准,当事人觉得好。就是好。
  恒,他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儿的?
  我坐不住,不想这时候和灰大毛一起面对面的呆。
  这种沉寂,异常难堪。
  我不知dào
  ,灰大毛的反应这么大。他地眼神有点空洞洞的。看地我莫名的心慌。
  我从船舱里走出来,外面还在落着雨。
  我都不记得这雨下了几天了,感觉这雨永远不会停,天也永远不会晴了一样。
  凤宜和子恒又去过两次京城,都找不到那魔怪的踪迹。
  似乎那东西突然出现,又莫名的消失无踪了一样。
  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我劝三六,让她也暂时离开京城附近。可是现在……哪怕九头牛来拉,三六也不会离开京城。
  因为李书生和他的那位祖爷爷李国师,就住在京城。
  船很大。三七在上面那一层轻声唱歌。她又换了曲子,不知dào
  在敲什么乐器,出清脆的叮叮地响声。其实三七会弹琴地。但是现在连日阴雨,乐器也大受影响了。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竹露滴清响?这句子真美。
  多美地意境。
  以前看一个电影里,似乎是个雨后的紫竹林,一滴晶莹地水珠从竹叶上滚落下来,一瞬间,让人觉得那滴晶莹,是滴在了自己的眼睛里。滴落在自己的心上。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呃,这句词,意有所指吧?
  三七就这么坦然的表露心意……
  我仰起头,虽然能听到歌声,但其实我看不到她。
  三七她,真的那么喜欢凤宜吗?
  三百年,绝对是沧海桑田了。
  却不能改变她地心情吗?
  我意wài
  的转过头来,子恒撑着一把纸伞站在我身后。
  他将伞向前举。罩住我的头顶:“怎么在这里呆?”
  “嗯,舱里闷,出来透口气儿。”我指指上头:“听到她在唱歌,就停在这儿了。”
  “到船头看看吧,心胸能开阔些。”
  “哦。”
  我低下头,跟他一起沿着船舷向前走。
  恒温和如故。
  可是我耳边又响起刚才灰大毛说地话。
  心里的感觉,和眼里看出去的情景,好象都不同了。
  我心里莫名的酸,苦。
  雨声延绵。单调中透出分明的层次。填补我和他之间的寂静。
  船头的风大,吹着他的袍子衣摆都朝后飘。我伸手按住头。然后慢慢的辫成一条辫子。
  辫到后面,留着大概一揸长地辫梢,我想系好头,但是带不听话。试了两次,我想用法术,子恒低声说:“我来吧。”
  我一愣,他已经把我手里的那根布带接了过去,把手里的伞递给了我。
  他的手指很灵巧,一下子就系好了,还打了个飘逸的结。
  “多谢……”我低着头。
  “嗯。下着雨,总让人心里烦闷是不是?”他说:“我知dào
  一套清灵诀,最能静心安神的。回来我说给你听,你记下来,没事时就练上两次,应该会舒服很多。”
  他伸手来想把伞拿回去,我忽然冲动的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袖子撸上去。
  他地手臂上,有些苍白的皮肤上面,可以看到一道一道的,弯月形的淡红伤痕。
  就象……鱼儿身上的鳞片排列一样。他的皮肤上,满满的,连绵的,全是这样淡红的伤痕。
  伞掉在地上,被风吹地在船头地舱板上滑动。雨又紧起来,打在我们身上。
  “还……疼吗?”
  “早就好了,这些痕迹我没刻意除去,其实只要一点雪露生肌散,擦上就可以了。这都很久了,怎么还会再疼呢。”
  “我……”我拼尽全力,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知dào
  该说什么。
  该说谢谢,还是该说抱歉?
  我……好象什么都不该说。
  我甚至有些惊恐地,看着他温和脸。
  有什么事……不对头。
  我转开头,看着远处的湖面。
  雨,湖,远处的山,湖面上的雾……一切都万分熟悉。
  一切却都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