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浮生一大梦 一

  一个瞧着约莫有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正蹲在自家后屋的门口,虽是寒冬腊雪,可身上穿的御寒衣物也不多,不过就是裹着一件单薄的破夹袄罢了,加上他本就生得不算壮实,所以显得更为消瘦,好在整个人精气神十足,浓密坚硬的胡子围着嘴巴长了一圈,更给人一种正气十足的感觉。
  汉子揣着手,不时看向身后屋子的眼神中,满是忧色。
  所处的院子是两进的宅子,屋子也不是最末流的土坯房,而是可以抵御幽州风沙,而且保证冬暖夏凉的新宅,虽然算不得多豪华,装点也不算多,可在这范阳城中,却绝对算得上是富贵殷实之家了,而这一切,自然都得益于汉子自己的努力,因为有武艺傍身,得以在衙门里讨了一份差事,加之性格和善,人缘也好,多年下来,已算是范阳城中的一号人物了。
  汉子身后的屋子里,正透过门窗,不停地响起产婆鼓励的话语声与妇人分娩时因阵痛而产生的闷哼。
  是了,他的孩子就在今天出生,老来得子,自然由不得他不慎重对待,只可惜身为一介武夫,在这种事上,也就只能蹲在门口干着急,什么忙也帮不上。
  就这么干等着,从黄昏日落一直蹲守到了月上中梢,汉子除了帮屋里的产婆换了几次水外,就压根没有离开过门口,心中焦急,又不好与人言,就连饭也吃不下,看那眉头紧锁,嘴唇干裂的模样,想来他的心情,可不比屋中妇人轻松太多。
  终于,随着一道解脱似的哼叫声结束,让他等待了许久的婴孩啼哭声终于在屋内响起,蹲在门口的汉子一下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站起身后,便迫不及待地推开了身后的屋门,抬眼一看,却见那产婆老妪正抱着一个浑身都是血污的婴孩,在水盆旁拿干净的帕子小心而仔细地为他擦拭着身子。
  见汉子一下闯了进来,老妪转过头,笑着宽慰道:“放心,是个男孩儿!”
  硬生生受了几个时辰的苦楚,才终于得到解脱的妇人此刻已近虚脱,躺在身后堆叠起来的垫子上,虽然哑着嗓子,却根本掩盖不住心中的喜悦,又跟着产婆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个男孩儿!”
  神色一样憔悴的汉子闻言,一下愣在了门口,过了半晌,才终于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一时之间,竟紧张得连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也不敢凑近,只是不断地在门口来回走动着,口中喃喃念叨道:“是个男孩儿!太好了,是个男孩儿!”
  如果是女儿,当然也好,毕竟大洛王朝这几代皇帝那都是出了名的惧内,最后甚至连带着整个朝野的气氛都为之一变,不再讳莫如深,羞于外扬,反而将此视为一道风流雅事,乃至于与有荣焉,早些年曾有御史台的人上书提及此事,未曾想当朝圣上不但不觉得羞耻,反倒是大笑着奖赏了此人一番,自此,大洛女子的地位,早已与男人无异,朝中甚至一度出现过女官,不过汉子毕竟是武人出身,若是女儿的话,自然不忍心她继承家学,是个男孩儿的话,倒是极好。
  幽州风沙大,不养人,男孩儿的话倒是好养活,可若是女儿的话,汉子只怕已开始考虑向朝廷递交申请,带着妻女移居江南了。
  再看这边,那产婆老妪也终于将孩子身上的血污给擦拭干净,伸手扯过一旁早已备好的干净被子裹起,抱着孩子,送到了汉子身前,笑道:“是个随夫人的,生得好看,不似你,大老粗,对了,老婆子多嘴问一句,这取名字一事,可想好了?”
  汉子闻言,低头一看,这孩子果真是生得唇红齿白,不似其他孩子,一落生就跟个毛猴儿似的,长相上随他母亲,真好,真好。
  他几度抬起手,却又不敢真的去搂抱,因为深怕自己一不小心,便伤到了自己这刚出生的孩子,最后汉子就只能站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紧张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名字?对,名字,名字,有的,是有的,夫人,你说过的,叫什么来着?”
  床榻上的妇人努力撑着虚弱的身子,从垫子上爬起,哪怕只是简单几个动作,都显得负担极大,不过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是幸福的劳碌,她心甘情愿。
  伸手抹开额头上已完全被汗水浸湿,此刻有些微微发痒的头发,她努力探出半个头来,朝着门口的汉子笑着道:“轻尘,叫轻尘呀!”
  汉子并不是真的忘了,似这样重要的事,他又怎么可能轻易忘了呢,只不过是一时紧张所致,当下一被提醒,立马点头道:“对,对,叫轻尘,随你姓,叫李轻尘,李轻尘。”
  他开心地念叨着,又复看向老妪怀中脸色红润的初生婴儿,面带慈祥的笑意,呢喃道:“轻尘,李轻尘,这名字真好听,您说是吧。”
  在衙门里当差多年,整日都是在跟恶人们打交道,自然得将家里人保护好了,若是跟自己姓的话,只怕将来不慎被仇家盯上,故而便随了母亲姓,这件事汉子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是不是自己的姓有什么关系,只要流的是自己的血,自己知道他是自己的儿子,这就足够了。
  老妪在一旁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
  “好听,真好听,在咱们幽州,这名字可算顶了天了,对喽,正巧呀,我听说隔壁骆家的孩子也是今天生哩,这缘分可不容易,我看呀,俩孩子若都是男孩儿,便可早早结义,若是一男一女,也可以早些定个亲家,如此双喜临门,咱们都跟着一起热闹热闹。”
  汉子闻言,当下点头不止,立马便转身欲走:“好,好,我这就上门找老骆去。”
  骆家在城中是开酒楼的,而且一向乐善好施,极好说话,是邻里内外都交口称赞的大好人,他作为城中捕快,自然知道骆家人的品性纯良,值得结交,而且双方毗邻而居,平日里的来往也算不少,若真能亲上加亲,当然是件大好事。
  汉子正要走,却被老妪一手拉住,伸手一指汉子身后的床榻,笑着道:“你呀,还是多陪陪你这夫人吧,毕竟这生孩子的事,我们女人是最辛苦的,这件事既然你也有意,老婆子自然可以代劳。”
  汉子停在门口,伸手挠了挠头,很是难为情地道:“这,这怎么好意思,都已经劳烦您这么大半天了,连口热茶也还没喝。”
  此刻都已经入夜了,若还要劳烦老妪多走一趟,上门打扰,就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她老人家来一趟可是分文不取的,汉子也是老实人,自然有些难为情。
  老妪欲将手中的孩子托付给他的父亲,汉子见状,被吓了一大跳,慌忙伸手接住,既怕自己不小心一松手便将这刚落生的小生命掉在地上,又怕自己等下太使劲,让他受了伤,只得赶紧托着孩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床边,将孩子放下之后,这才终于是松了口气。
  站在门口的老妪见状,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满头银丝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神态更是显得份外慈祥。
  “本就是积阴德的事,谈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反正老婆子也要回家,顺道的事而已,算不得什么,倒是你们夫妻俩,今天就好生陪陪孩子吧,老辛,容老婆子再多嘴一句,可千万别因为孩子就冷落了你这夫人,这孩子出生可不老实,让你夫人多吃了不少苦哩,你得念你夫人的好呀。”
  汉子就像是一个正在被老师训导的学生,忙不迭地点头答应道:“您说的极是,之后我家夫人坐月子的时候,还得麻烦您经常来看看呀。”
  老妪摆摆手,示意无妨,一边替二人合上门,一边笑着道:“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老婆子得先走了,省得留在这碍事,不必送了,反正也没几步路,老婆子腿脚好,可别看不起人。”
  等到老妪走后,汉子这才缓缓地坐在了床边,轻声感叹道:“真是好人呀!”
  妇人抱着这刚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万般感慨,忍不住伸手去逗弄,却见孩子攥着双拳,忍不住抬眼笑道:“是个武把式,将来呀,正好跟你学拳。”
  最早本也想将一身武艺都传给自己未来孩子的汉子转过头,看向那皱着眉头,似乎遇到了什么烦心事的小婴儿,眼中顿时升起了无限的爱怜,早先的打算一下抛之脑后。
  “学啥拳呢,尽遭罪,将来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哪怕是去做个乐师,只要他高兴,也不错。”
  妇人闻言,顿时白了自家汉子一眼,乐师可是贱籍哩,这怎么能成,却未多言,只是又低头看向了怀中正在酣睡的婴儿,笑容中满是一位母亲最无私的慈爱。
  “李轻尘,李轻尘,你可得快些长大,长大以后呀,就跟你爹一样,去抓坏人,你说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