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
  瑛棋领着白祈年同林妍磬往岳府东院赶去。行至一处名唤宁德轩之所在,只见那庭院里屋门外,此刻早已站满了仆妇小厮,正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隐约间,又听得那屋里有一女子正沉沉哭诉,好不痛心悲凄!
  “傻丫头,你如何就寻了短见,弃我而去!你教我日后上哪儿再去寻你这般好的女孩儿!你又教我如何向夫君交代!”
  白祈年听那哭诉之声甚为耳熟,他忙拨开众人,进得屋去——却见屋内正是夫人卢氏瘫在地上,对着那丝巾缚面衣衫不整早已魂绝气消横陈堂中的瑾画痛哭不已。就在瑾画尸身一旁,那岳明娄同林德年亦肃然站立,看着哭诉不止的卢夫人,面色凝重,不发一语。而那宁德轩主人——岳英豪却满眼通红一脸醉意,在盈福盈瑞两位管家的安抚下仍旧举止轻浮,疯言浪语。
  “小美人……再陪本殿下多喝几杯……来日……来日我登基称帝……不封你个皇后……也得……也得封你作个贵妃!”
  岳明娄见岳英豪如此丑态百出,已然斯文扫地,尤在林德年跟前更觉颜面尽失,如何不气上心头,他颤抖着声音哀声责问道:
  “混帐东西!你且……你且当着你岳丈林圣人的面如实招来,这白家的婢女,她怎么……她怎么就死在了你的屋里!”
  早已哭成泪人的卢氏一旁听之,嗤笑一声,跪坐在地上愤愤然责道:
  “岳老太爷何必多问,您这孙儿醉成这般模样,他做过什么,还不明白?我这瑾画妹妹又是如何死的,更是昭然若揭!岳老太爷,您年高有德,在这众人面前,您可别因私废公,遮掩包庇!”
  卢氏一言让岳明娄愈发气急败坏,羞愧难当,他指着岳英豪,又高声问道:
  “逆子!还不在你岳丈林圣人跟前从实招来!”
  “岳丈……什么岳丈……什么圣人……都是狗屁!本殿下才不要娶他那木头女儿……本殿下……本殿下要立瑶环,玉沁当皇……皇后……”
  岳英豪仍在醉中,如何惧怕岳明娄责问,依旧醺醺然荡悠悠东拉西扯胡言乱语。正不慎说道瑶环玉沁二人,岳府中那名唤岳盈泰的大管家忽冲进屋里,匆匆禀报:
  “老太爷,有两个女子跪在府门外,哭着闹着说是要见……要见英豪少爷!”
  “什么女子?都这个时候了,见英豪作甚!”
  那岳盈泰斜眼看了看一旁的林德年,顿了顿,而后压低声音慢悠悠回道:
  “是……是那春香阁来的两个花魁……听说英豪少爷要成婚,她们在外头嚷嚷……嚷嚷要入府给英豪少爷作偏房……”
  “打了出去!统统给我打了出去!”
  先前种种,已教这青萝叟颜面尽失,此情此境再听得家奴口中如此消息,更是气愤至极,羞愧至极,他低头看看靠在白祈年肩上对着那瑾画尸身不住哭诉的卢夫人,又回头看看正不住安抚林妍磬但神情漠然难辨嗔怒的林德年,这素来自诩威德无双的南国三公之首终颤巍巍气冲冲走到他那不肖孙儿面前,狠狠打下一耳刮子:
  “你这畜生!”
  【二】
  卢夫人端坐房中,对镜梳妆。她凝视着镜中自己的面容,眼里露出一丝似喜非喜似怨非怨的神色。
  好一会儿,见瑛棋进得屋里,卢氏便吩咐一旁的瑶琴出去,而后回转身来,向那瑛琪低声问道:
  “春香阁那两个歌妓,可安顿好了?”
  瑛棋看了看卢氏,低声回道:
  “早给了银子,连夜送出大明府,往北边去了。”
  “明先生做事倒也利落周全。”
  卢氏听罢,淡淡一笑,又回转身去,一面描眉,一面问道:
  “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那边院里传出话来,岳老太爷旧病复发,前线战事有变,岳家少爷和林家二小姐的婚期延后再议。”
  “延后?那可有新订了什么日子?”
  瑛棋拿起桌上的玉梳,近前为卢氏理头,低声回道:
  “这却没听到什么消息。我想着,这会子那岳老太爷也没脸再提婚期之事,索性暂且拖着罢了。虽不能从根上了了这桩婚事,好歹夫人也多得了空,能想想别的法子,日后再从中安排。”
  “也罢,也罢,虽终究如鲠在喉,眼下,也只得想想别的法子罢了。”
  卢氏说完,看着镜中瑛琪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呆了呆,忽而想到什么,她哀叹一声,注视着镜中瑛棋的双眼,浅浅问道:“瑾画的事……你说……祈年会怪我吗?”
  瑛棋听得“瑾画”之名,愣了愣,而后不觉红了眼眶,她擦擦眼角,笑着回道:
  “瑶琴同我,还有璧书瑾画四个,都是公子夫人的奴婢,不管对公子夫人存何等情分,都是一样的忠心。倘若今时今日,换做是我,为了公子爷的大业,我也是甘愿的。更何况……更何况瑾画她……”
  “夫人,林家二小姐来了。”
  瑶琴忽然在外通报,瑛棋忙住了口,回过身去打开房门迎林妍磬进屋。
  “磬儿妹妹,你怎么来了?”
  卢氏站起身来,将妍磬拉到身旁欢声笑道。
  妍磬握紧卢氏双手,切切问道:
  “卢姐姐昨夜哭成那样,我却不好当夜过来。索性今日早起,特意过来看看姐姐!那那瑾画姑娘的事,姐姐且不要过分伤怀才好!”
  “伤心自然是有的,好歹瑾画她和其他的丫头不一样,原同我亲妹一般,早想着还要让祈年收房的,只可恨那岳英”
  卢氏正要说出岳英豪之名,一时间又住了口,她停了停,笑对妍磬道:
  “罢了,斯人已去,只得罢了。我同夫君寄人篱下,也不能为她多做什么。只求那岳家能妥善安排她的后事,便也算是尽了心罢;也愿我那红颜薄命的瑾画妹妹,在九泉之下能安息瞑目,下世托生个好人家,不再白白受人欺辱”
  妍磬见卢夫人说到愤恨处落下几滴泪来,亦不免悲怆,细想想,这凡事思虑周全的林家二小姐又生发出几许愧意,她顿了顿,轻声叹道:
  “岳那岳英豪,我原以为他只是油嘴了些,或许行事教养还是好的,如今看来,竟也是个纨绔之徒,下流之辈,我我我也是说不出的苦”
  妍磬先前悲中有愧者,正是那岳英豪乃其日后夫婿;眼下泪流所苦者,亦是哀叹其许配之人竟是那岳英豪之流。
  卢氏见状,忙为妍磬拭去泪水,她沉沉劝道:
  “妹妹的苦楚,做姐姐的自然明白。妹妹眼下也不必伤心,既然妹妹提到那岳英豪,我这做姐姐的就不必顾及那许多,非得劝劝妹妹几句才好。依我看,你同岳英豪这桩婚事,是断断做不得的!”
  妍磬听罢,长叹一声,哀戚回道:
  “眼下我如何不知道这桩婚事是做不得的,可两家已经定下婚约,我林家又遭逢变故,为了我父亲,我也不得不只可叹现如今,我也只能在姐姐这儿闲话几句别无他法罢了。”
  卢氏见妍磬少有如此哀愁之状,她轻轻将其抱入怀中,柔声软语好言慰藉道:
  “磬儿妹妹才貌无双,怎能委身于一介狂浪好色之徒,日后一定得嫁得如意仙郎。眼下只不过是一纸婚约,还做不得数,只待时移势易,咱们再另作文章!”
  【三】
  大明府府台许世康又匆匆忙忙往颐寿堂赶去,进得堂屋大院,却被那岳盈福一把拦住:
  “李大人匆匆忙忙的,又得了什么喜报,赶来邀宠啊?”
  “哪有什么喜报,前线军情紧急,那许国芳重整兵马都要过江来了,大管家这会子还拿我取乐!”
  岳盈福听罢,只冷冷一笑,他摆手朝那颐寿堂正房指了指,低声说道:
  “徐总兵早早地就跟老爷子说了!这会子,他们正议着呢,估摸着也得半个时辰了。李大人您这回,可是来晚了!”
  “好个徐元杰!”
  许世康听罢,满眼不悦,转念,又愤愤问道:
  “那里边还有旁的人没有?”
  岳盈福懒懒笑道:
  “都是老爷子手下的几个将军,连同赶来侍疾的七八个干儿子。尽是些武将,许大人您这文官怕是进去了也说不上什么,这会子还是放宽心,在这外边透透气得了!”
  “你们这起饭桶,平日里个个能言善断的,如今怎么没一个拿得出主意,连许国芳那老匹夫也治不了吗?那侯世宣又是个什么玩意儿?非要我这老骨头亲自上阵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吗?”
  “喏!您可听见了?老爷子雷霆之威正盛,咱们还是外头候着的好。”
  许世康听屋里传来岳明娄斥骂之声,不觉心惊胆寒,他想了想,又问道:
  “老爷子方才说的那个侯世宣是何许人也?朝廷不是只派了个许国芳来吗?”
  岳盈福走进些,低声回道:
  “听说是那领相张鸿慈的得意门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他带兵镇住了北边起事的那几路人马,这才让许国芳得以抽身挥军南来。”
  “怪道老爷子发怒,原来横生枝节。也可恨那腾云公黄鹤翁冷眼观战,竟无一人出手相助,怕是个个都想坐山观虎斗,从中渔利也未可知呀!”
  “谁说不是啊”
  岳盈福正要附和许世康之言,却见白祈年此刻正偏偏走来,只看他近前致礼道:
  “见过许大人,大管家。有劳大管家通禀一声,晚生有要事求见岳老太爷!”
  不及岳盈福回话,那许世康冷冷笑道:
  “我这儿还在候着呢。不知道龙王爷又有何要事!”
  白祈年见许世康言语傲慢,且不予理睬,只向岳盈福笑道:
  “有劳大管家通禀一声,只说晚生有良策,可助岳公退去北来之兵。”
  许世康听罢,又冷冷讽道:
  “这是我大明府自家军政,白公子一客居之身,怕还轮不到你置喙一二。如若白公子真有良谋,这些年又何苦四处颠簸,诚如丧家之犬!”
  许世康言语极尽嘲讽,丝毫不将白祈年放在眼中,那岳盈福倒还恭敬,他浅浅回道:
  “眼下怕是不方便,老太爷他正同诸位将士们商议着呢。白公子要不再等等?或是索性明日再来?”
  “打打打,我哪里不知道战是打出来的!一味地拼军马,拼粮草,只是匹夫之勇罢了!”
  屋里又传出岳明娄斥责之声,更有杯盏碎裂之响。
  白祈年如斯听之,却无丝毫惧色,更无退避之意,他朝那许世康淡然一笑,反而高声呼道:
  “晚生白祈年在外求见岳公,欲献良谋一策,可助岳公歼敌制胜!”
  此言一出,颐寿堂内霎时鸦雀无声。少顷,终听那岳明娄高声令道:
  “既有良策,还不速速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