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
  那名唤岳英豪的白衣少年遣四乘华彩车马迎林白一行奔赴岳家府宅。一到岳府正门,还未及林德年双脚踏地,早已恭候门外许久的府内四位大管家便忙近前问礼,一人一口“圣人受累”,一口一声“圣人万安”,而后又极尽殷勤之能事将林德年拱入内堂。
  白祈年众人于一旁却无人问津,备受冷遇,不免面上无光。
  此时,瑾画愤愤然道:
  “公子好歹是三朝阁老之后,那林老爷不过是江湖上区区一个不入流的什么‘圣人’。岳家怎么这么不分尊卑高低,这是哪门子待客之道!”
  瑛棋听罢,忙近前止住,不让瑾画再言语。
  卢夫人见状,先看看白祈年,而后瞥过瑾画一眼,淡然令道:
  “瑾画言语无状,罚你在岳府角门前跪上两个时辰,想想什么叫尊卑高低!”
  卢夫人说罢,便同白祈年明承之往内堂而去。瑶琴瑛棋璧书三人见白祈年面上不悦,卢夫人神情漠然,也不敢劝阻,只得随行入府。
  【二】
  白祈年在岳府仆人导引下进入内堂,却见堂上早已宴席齐备,宾朋满座。
  只看那主席主座上,端坐一鹤发童颜老者,正是青萝叟岳明娄。岳明娄左右陪侍岳英豪林德年二人,尽显亲昵尊崇。此外,更有大明府府台许世康,提刑总兵官徐元杰,滕云公黄鹤翁府中来使连同青萝叟麾下七八个义子心腹在座。
  见白祈年一行入堂,那岳明娄仍正襟危坐,只摆手指着一旁侧席,轻声笑道:
  “白玉龙王何故来迟?快快入座。”
  白祈年拱手谢过,同卢夫人明承之二人只得与林府中三位小姐共坐侧席。
  待众人坐定,那青萝叟忽站起身来,高声贺道:
  “世人有歌谣赞道:欲往瀛洲蓬莱殿,与君不死长生酒!不成想今日老夫有幸,这歌中圣人竟能大驾光临于寒舍,来来来,在座诸位先随老夫敬远道而来的长生圣人——林德年林圣人一杯!”
  众人听罢,忙站起身来朝林德年敬酒,那大明府府台许世康大人更是在一旁阿臾附和道:
  “对对对,咱们大明府不知修了几世功德,如此得上天垂爱,神明庇护。先是有青萝叟神威降世,铲奸除恶,保我一方水土千秋太平。今日又有林老爷圣人下凡,恩泽雨露,必可……必可…”
  “必可什么?你倒快说!”见许世康一时语顿,那岳英豪急切问道。
  “必可……必可沾圣人长生之荣,保我大明府百姓并在座诸位万年长生,快活似神仙哪!”
  许世康此言一出,满座宾客顿时哄堂大笑,而后又个个点头称是,争先附和!
  那林德年听得岳明娄许世康一番夸赞,不免面露愧色,他忙起身谦逊回道:
  “晚辈得岳公如此盛情招待,实在担当不起啊!方才许大人之言,说来可笑,更是羞煞林某人!眼下世间哪还有什么‘长生圣人’,只不过是华清府里被朝廷缉拿不得不四处逃窜的丧家之犬罢了!”
  岳明娄听罢,不禁放声笑道:
  “林贤侄何必如此颓丧!你这圣人名号,是天下百姓给的,又不是崇华那老妇封的!干朝廷何事?哪里说朝廷要拿你,你就真成了大奸大恶之徒?就算是杀了几个宫人,成了钦犯又如何?天下人尊崇的圣人哪里受朝廷的管束!长生圣人这名号,世间独此一份,林贤侄放心揣着便是,老夫欣羡至极犹不可得呢!”
  岳明娄说罢,那许世康又忙应声附和道:
  “岳公所言极是!天下人尊崇的圣人哪里还由得朝廷管束。如今朝廷无能,小皇帝无用,那崇华太后又牝鸡司晨独揽大权,早把这江山社稷祸害得不成体统。只说这舂凌江以南大明建章陶朱三府,要不是岳公当年力挽狂澜,荡涤贼寇,陈朝天下早已经丢掉半壁江山,更不必说此后有我江南这十年盛世太平景象!岳公如此功勋,实乃陈朝社稷第一人也!”
  说到此处,许世康又转向林德年笑道:
  “如今,岳公愿保林老爷圣人之名,想这陈朝天下何人敢有异议?那岂不是不自量,与天为敌?只要有岳公在,林老爷昨日是圣人,今日便是圣人,来日更是圣人!”
  听那许世康如此花样口舌,卢夫人不禁冷笑一声,她对白祈年耳语道:
  “好歹身为封疆大吏,在这二主子跟前奴颜卑膝不说,还满口正经主子的不是,可叹崇华无眼,天央亡矣!”
  那林德年听完许世康一番话,却只羞愧回道:
  “岳公威显权重,有功于朝廷,自然一言九鼎。然而林某非岳门中人,只是江湖里一浪荡闲人耳,怕难堪岳公之庇佑,更怕辱没岳公之声名。”
  许世康听如此,回身与岳明娄对视一阵,而后又笑对林德年说道:
  “林老爷乃华清府第一圣人,岳公更是南国三公之首,二者虽非一脉,却俱是我江南人中龙凤,林公何必外道?如若老是你我之分,未免生分,索性两家结成秦晋,林岳联成一门,岂不再无你我之别?那时,岳公自可保林公圣人之名,林公亦可壮我岳公之声。如此两全其美,实是妙矣,妙矣!”
  卢夫人听到此番秦晋之言,不禁一愣,方才明白许世康先前百般阿谀奉承之要旨,她又见此刻林德年神色难辨,不置可否,更见白祈年眉头紧锁,竟还手间一颤,滑落了酒杯。这卢夫人不知怎地忽而心头激起一股愤懑,她竟站起身来喝止道:
  “不可!此事万万不可!”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那岳明娄更是满心满眼恼怒不悦,他眉头一皱,压低声音愤愤然道:
  “这位可是龙王夫人?林圣人尚且未答复,你一外家女眷何故阻挠?我欲让我英豪孙儿迎娶林家小姐,如何不可?又哪里不可!”
  卢夫人霎时恍过神来,自知方才言语无状,然话已说出,自是骑虎难下,她只得强作镇定,恬恬回道:
  “小女子失礼,还望岳公林公海涵。只是……只是一时想到先时离船登岸时,英豪少爷言说欲以父事林公,又称呼林家两位小姐为家妹……如此说来,英豪少爷岂不是成了林家小姐的兄长。试想……试想这天底下哪里有哥哥迎娶妹妹的道理。”
  那许世康听罢,不禁眉尖一挑,继而又高声笑道:
  “龙王夫人怕是长途水路北来,身体乏累,席间多喝了几杯,又添了几分醉意。我英豪少爷同林家二位小姐并非血肉至亲兄妹,如何做不得婚事?岳林两家联姻后,林公自是岳丈泰山,如此,也正全英豪少爷尊父孝父之心,何言做不得?依我看,岳林两家联姻诚合乎人心,顺乎天意也!”
  “这……”
  卢夫人又要说时,却被白祈年一把拉住,见白祈年面露羞恼神色,卢夫人只得无奈罢了,悻悻然归座。
  林德年见此刻岳白两边人等异样情状,其中各自心思,早已了然于胸,为免伤和气,他高举酒盏,笑敬岳明娄道:
  “小女有幸得岳公高抬,实是我林家之福,不过眼下林某避祸于府上,已然累及明公。倘一入岳门,便再以小儿女嫁娶之事叨扰,知之者,此乃明公抬爱也,不知者,只料定我林德年附势攀高,别有所图。还望岳公成全晚生欲保残名之俗念,那儿女之事,容后再提亦不迟矣!”
  【三】
  宴席散罢,府中管家派遣一众婆子丫头导引林白众人往各自厢房歇息。
  白祈年扶着卢夫人回房中坐定,待支开瑶琴瑛棋,他不禁慨叹问道:
  “夫人向来沉稳庄重,言行得宜,方才怎么大失常态,如此唐突起来?”
  卢夫人长叹一声,扶额愧道:
  “我也是昏了头,着了魔,只一心念着你的主意,情急之下,竟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着借林德年之名,用岳明娄之势,本在明先生谋划之中。如今,他们倒要结成儿女亲家,那夫君有何立足之地?咱们费尽心力将林德年迎入大明府,不成想头一遭就横生枝节,咱们那般思量,如今岂不是给他人作嫁衣裳!”
  白祈年听罢,鼻息一颤,淡淡说道:
  “夫人事事为我思虑,是我之大幸,然而天数无常,迟迟不肯施恩于我,亦是我之大不幸。索性……”
  白祈年说到此处,顿了顿,而后又低声叹道:
  “索性我将玉宝奉于岳名娄,从此委身大明府中,好歹也是个安身立命的……”
  “不可!”
  还未及白祈年言尽,卢夫人立时喝止道:
  “那玉宝是咱们白家的东西,不管今时还是来日,也只能传给咱们自家人。眼下夫君不必过早伤怀,为妻的……自有主意。”
  【四】
  入夜,林家众女眷一道用过晚膳,便各归处所安歇。
  紫烟侍奉妍磬沐浴更衣罢,又掌灯奉茶伺候这林家二小姐倚窗夜读。
  此刻,林妍磬手持书卷,目不转睛,早已入神。紫烟则坐在一旁,一面绦线,一面又不时对妍磬瞥上几眼。忽而,这丫头竟偷偷笑出声来。
  “你这丫头不好生忙着自己活计,呆笑什么?”妍磬一面看书,一面嗔怪道。
  紫烟抿抿嘴,又笑过一阵,而后说道:“我是想着先前在府中老爷常打趣小姐的一件旧事。”
  “什么旧事?”妍磬问道。
  “我这二丫头打小便伶俐乖巧,跟大丫头三丫头不一样,更讨亲戚们的喜欢。那一年磬儿才八岁,有人玩笑要给她说媒,说那公子是华清府里一等一的俊秀。磬儿当时便不高兴了,高声说我家爹爹才是华清府里第一男儿,以后只嫁给爹爹才情愿。”
  妍磬见紫烟学着父亲的神情腔调说得有模有样,忆想确有其事,她嘴角一扬,浅浅说道:
  “没来由地怎么想起这事,只不过是小孩子家的玩话罢了。还提它作什么?”
  紫烟放下手中丝线,终于笑而讽道:
  “我只想着咱们未来二姑爷油嘴滑舌的,跟老爷不是一路性情,恐怕小姐你以后心头不喜欢,两口子过不到一处呀!”
  妍磬听到此处,方才想起今日席间岳家提亲之事,又想到那岳英豪果然是个油腔滑调之辈,她不禁心头一闷,轻轻将手中书卷掷向紫烟,而后含羞斥道:
  “死丫头,别混说!爹爹还不曾应允,这事不作数。就算是爹爹应允了,将来是我……还是眉儿……也未可知。”
  紫烟眼睛一转,又抿嘴笑道:
  “小姐还装糊涂?俗话说长幼有序,哪里就越过姐姐先嫁妹妹的?岳家既来求亲,自然是求的二小姐你!”
  妍磬听得紫烟所言不虚,细想一阵,却不知怎地又伤感起来,良久,她才淡淡说道:
  “若是我……我也有我的道理。”
  “什么道理?难不成……难不成二小姐有意中人了?”紫烟继续打趣道。
  “你再胡说,仔细我撕了你的……”
  妍磬一时恼怒,正欲起身打闹紫烟一番,忽闻窗外飘来一阵洞箫之声,只听那箫声韵味幽怨绵长,曲调黯然悲怆,在这秋凉夜色中闻之竟别有一番情思,不由得叫这素日喜好拨弦弄管的林妍磬心驰神往。
  “哪里来的箫声?”妍磬倚窗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