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哪里来的箫声?”妍磬倚窗问道。
  “可能是岳府的伶人罢?听声音,像是外头园子里传来的。”紫烟回道。
  “果然是好箫声,许久没听到这么有情有韵的洞箫了。只是曲调过于颓丧了些,也不知那弄箫之人有何伤心事。”
  妍磬一面想着,一面随手拿过一件单衣披在身上,也不顾紫烟劝阻,她便快步踱出房门,往庭院外不远处那小花园走去,自顾自寻觅那洞箫之声。
  【五】
  林妍磬循着那箫声,穿过一片小竹林,绕过一湾凋敝的莲池,借着清皎的月色见到不远处一间古旧的亭子里坐着一个披发垂肩的青衣女子。妍磬走进些,见那女子正是弄箫之人,再仔细一看,那人好生面善——原来此刻,竟是卢夫人在对月吟箫。
  “卢夫人气度不俗,自是个佳人,不想还能拨弄箫管。她身边四个近身丫头又以琴棋书画入名,想来,这白府一众人等果然不失大家风范。”
  妍磬心头想着,随即停下脚步,躲在一处默默听那箫声。
  只听得一阵,不想那箫声却戛然而止。
  妍磬一时诧异,隔着假山窥见卢夫人正放下箫管,而后从袖中取出一物件,竟对月哭诉起来。少顷,这龙王夫人又站起身来,走到那莲池边上,形容声调愈发悲痛,疑作自沉之举。
  “夫人不要!”
  妍磬见情势甚危,惟恐卢氏不测,万般焦急之下,她忙大喝一声,又急跑上前将卢夫人拉到一旁。
  “夫人有什么伤心事,竟要轻生!”
  卢夫人见那林家二小姐猛然间显现,此情此境,又被其死死抓住衣裳,她立时晃过神来,回头再看那莲池中满眼的枯叶残花,这忧伤妇人又一时情搐,竟荡悠悠瘫软在地。妍磬则一面劝慰一面奋力将其搀起,终将卢夫人扶回先前那亭中安坐。
  “幸得妍磬小姐相助,要不然……要不然我就真的随他去了。”卢夫人软软落座,长吁一声,又沉沉叹道。
  “夫人究竟为何事,伤心欲绝至此?连自身性命也不顾了吗?”妍磬见卢夫人满面颓容,满眼愁色,不由得感怀问道。
  卢夫人沉思一阵,慢慢抬起手臂,指着西天弦月,凄凄回道:
  “中明将至……月儿……月儿就要圆了。”
  妍磬抬头看天,见那清云残月却不得其解,她又问道:
  “中明佳节,人月两圆。夫人有白公子相伴,自是圆满,又何苦悲伤?”
  卢夫人无奈冷冷一笑,只望着那高天弦月轻轻答道:
  “可我的孩儿……难得圆满……就在中明那夜,早早抛弃爹娘……离我去了。”
  妍磬听罢,霎时心头一凉,她见卢夫人此刻手中正攥着一小巧别致金锁,瞬时明了这白日里端庄娴静的大家夫人为何眼下不施粉黛如此颓丧,也立时了然先前那洞箫之声如何那般幽怨那般凄婉,其间种种,竟都是为了祭奠自己早夭的孩儿,成全一个可怜母亲对自身骨血的无边思念!
  “月有盈亏之缺,人有离合之难,小公子早逝,或许也是命里……”
  “不!不是的!”
  不待妍磬慰藉之语言尽,卢夫人忽而愤恨说道:
  “若是天数有归,他命中该有一劫,倒也罢了。只是此非天灾,却是人祸!崇华妖妇!崇华妖妇!我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卢夫人忽然说道崇华之名,霎时变得言语狠辣,待一时语毕,她却又默默流下泪来。
  “妍磬妹妹,且容我唤你一声妹妹。我瞧得出,你是个心思纯澈的人,我如今倒也不怕跟你实说,我夫君助林圣人脱难也并非全无私心。一则,为报夫君父仇,二则,正是为那生生痛死在我怀里的孩儿啊!”
  卢夫人说到此处,不禁声音颤抖,她顿上一顿,抹去泪水,又含恨斥道:
  “那夜恰逢中明,祈年刚给景儿戴上这金锁,天央的鹰犬便杀将而来。我抱着景儿跟着祈年乘车奔逃,不想,却在半路又遭遇伏击。幸得洪大哥勇猛,好歹保住了残命,而我……而我那可怜的孩子……却在乱阵之中中了狗贼的暗箭……当时……当时便死在了我的怀里……我……我看着景儿的血浸透了襁褓……却无能为力,却……无能为力……他还不足半岁……他还不足半岁……他那是………他那是为我这个亲娘挡下一箭……代我而死的啊!”
  卢夫人忆起骨肉枉死,如何不痛断肝肠,自是言辞掺血,泪如雨注。妍磬在一旁听之看之,虽难感同身受,然生平从未目睹如此死别伤怀情状,其悲乎,其哀乎,必竟情之所引,却也跟着哭成泪人。
  “可恨苍天无眼,我痛心已极,这些年坏了身子,竟再不能为夫君生得一儿半女。又可感我今生有报,祈年他竟不以儿女为念,反待我较之原来更好。我几次劝他纳妾,或是索性把璧书瑾画给收了房,他却屡屡不从,还玩笑说,只守着我死了,他剃了头发出家去。”
  妍磬见卢夫人说到白祈年情重之处终得欣慰一笑,她亦心头暗暗赞许那白公子果然玉面玲珑,是个可依可敬之人。转念想到其父林德年,她又快意安慰道:
  “想来夫人跟我娘一样也是个有造化的,得了个世间少有的夫君。我娘先生了我大姐,再生下我跟眉儿妹妹,就去了。后来族中有人劝我爹好歹续弦养个儿子以承家业,然而我爹心心念念只记挂着娘亲一人,再无娶妻生子之意。想我爹如此深情,可我娘却有命无运,是个福薄之人,难享长久!而夫人却不同!夫人眼下虽一时遭受丧子之痛,然不幸之中又有万幸,能得白公子这般长长久久的关切疼惜,造化弄人诚可叹,得如此福报却又实在难得。夫人看在早夭的孩子面上,看在白公子如此深情厚义上,也断不能以死求解,教小公子在天之灵不得安眠,教白公子独活人世不得安生。夫人只想想,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卢夫人听得妍磬如此恳切慰藉,不由得泪眼含情,感怀心宽,她眼含笑意唯唯赞道:
  “不愧是林圣人的女儿,不愧是教养有方的大家小姐。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原该如此的,是我糊涂了!”
  卢夫人说如此,又一把握住妍磬双手,切切说道:
  “也难为你听我说了这半车没羞没臊的话,我看今日咱们有缘,想来我也大不了你几岁,索性咱们往后以姐妹相待,不要老是夫人小姐地叫着生分。你可愿意?”
  妍磬听罢,一面为卢夫人拭去泪痕,一面拿过她衣间的箫管,而后扬眉笑道:
  “那日后妹妹劳烦姐姐教授这箫管,姐姐可不要烦我!”
  【六】
  “只守着我死了,他剃了头发出家去。只守着我死了,他剃了头发出家去。”
  林彤月这会子含着泪水回到房中,嘴里不住嘟囔着。
  红鸾上前,忙扶林彤月坐下,切切问道:
  “小姐怎么了?如何出去听那箫声一趟,回来倒把自己听成泪人了?”
  不想方才卢夫人园中吟箫,妍磬前脚寻去,这林家姑小姐竟也心随乐动,向那莲池而来。只在卢磬二人对月伤怀之时,林彤月恰巧赶到,闻得二人攀谈之语。听到白祈年言说出家之事不由得勾起林彤月心头一桩旧案,竟惹得这玻璃心肝之人感伤起来。
  “小姐,你这到底怎么了?”红鸾见林彤月只顾伤心,却不言语,她继续追问道。
  林彤月呆过一阵,回身打开窗子,抬头看天自顾自冷冷言道:
  “他剃了头发,做了和尚,我原以为那是情薄。如今方知,那才是情重。当年为我,落得一个生死有殊,一个凡俗有别,这是我的孽。今日,又让我遇上像他那般情重的男子,这,或许是我的缘。”
  红鸾虽不知林彤月所言何物,但如斯痴语,自小于林府中便屡闻不鲜,更想那林彤月忽痴忽狂的魔障全因先前一段未了之情:结只由那情而结,解又只由那情而解,全不由他人。红鸾念及如此,只得长叹一声,她走到窗边,对那高天残月轻声祈道:
  “信女愿折十年阳寿,只求月老显灵,天遂人愿,成全了姑小姐那段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