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这……这玉玺……怎么会在你手里?”
  白祈年眉头一皱,若有所思,而后长叹一声,悠悠恨道:
  “当日,崇华妖妇勾结敬亲王弄权,先篡立天子,再毒杀家严,又暗使诡计谋害靖康太后,终了,还欲教我满门抄斩。幸得姑母筹谋于前,洪大哥定计于后,才教我取走这传国之宝,逃出生天!然这十年南北奔走,颠沛漂泊,虽手握御宝可替天行道,却频频遭劫,处处遇险,屡屡起事不成。只可怜家父两朝元老,功在社稷,落得鸩杀于前,曝尸于后的下场,如此血海仇辱竟久不得报;亦可叹我一众家臣,万千手足,随我混迹沉浮于乱世,欲铲除奸邪,竟难伸大义于天下,还落得个山野豪强,水泊贼子的恶名。”
  白祈年悲怆陈词,难掩其情,竟湿了眼眶。待拭去眼角泪水,这玉面公子却又慷慨豪情高声贺道:
  “幸天可怜见,小辈久旱遇甘霖,今日得见林公——林公乃天下大贤大德之人,清誉载于九府,义士结于八方,世人谓之南国第一圣人。小辈断言,若推举圣人为尊:下可举大旗聚民心,号南北之豪杰;上可行玉玺昭王道,讨天央之贼寇。如是,不期三载:至私至鄙者,小子父仇家恨得报;至公至大者,天下苍生福祉有期。圣人那时……更可易天改运,另立皇统,成千秋之至圣,造万世之太平!”
  白祈年痛思昔日家亡人丧之悲愁,恶念今时功亏业败之酸楚,诚可谓:字字剖骨,句句剜心。言尽语毕之时,这早已泣涕不止的白玉龙王,竟又双膝跪地,双手高高托起那斑斓玉宝,将其奉于林德年。
  “切莫如此!你切莫如此!快快站起身来!”
  林德年一时惊骇,忙近前搀扶,那白祈年却膝行退后,沉沉泣诉道:
  “望圣人以苍生记,接下此宝!望圣人以天下记,接下此宝!”
  林德年见白祈年这般情状,不觉可泣可敬,又可忧可惧,他心头五味杂糅,一时进退维谷,却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是要置我于悬崖峭壁之上,幽冥苦海之边哪!”
  “曹常德诬陷林老爷杀害天央内官事小,朝廷要以此为由铲除一众江南诸侯事大,还望圣人三思!”
  林德年正无奈长叹之时,不知何人铿锵一语,随即又见房内灯火亮起,一男子从偏门走出,亦跪倒在地,仍铿锵说道:
  “林老爷德可称圣,势可称国,早已是朝廷心腹大患,竟不自知?眼下,林老爷又见罪于上,抗枷戴锁,与我等无二,不可不另作良图!还望圣人以身家性命记,接下此宝!还望圣人以苍生福祉记,接下此宝!”
  林德年听那男子声音,不觉耳熟,定睛一看,此人却正是那夜在黄府喜堂上仗义相助的壮士——明承志!
  【三】
  日向中天,已近晌午。瑛棋瑾画二人在船头使唤着一众小厮丫头置备午宴。
  瑛棋小心吩咐道:
  “主位右边是林家老爷,左边是夫人。主人爱吃的蟹黄豆腐往这边摆。夫人不饮酒,把酒盏撤掉,换成茶杯。听说林家姑小姐身子骨弱,把那道素什锦往这边挪挪。可都仔细着,别在贵客前丢了咱们的脸面。”
  “也不知道公子和那林老爷说得怎么样?都这会子了,还不出来。”
  瑾画却心不在焉,不住往那内舱门帘处张望,嘴上亦不住嘟囔。
  瑛棋见之,不禁笑道:
  “明先生人称‘智囊’,有他在,是万万错不了的。再者,主人如此诚意,那林老爷又不是个铁石心肝的人,眼下成了也未可知。还有”
  “怎么还不出来?”
  瑾画却不顾瑛棋一旁言语,仍自顾神游太虚,不住跺脚张望。
  瑛棋见此,若有所思,渐露不悦之色,她近前扯扯瑾画衣袖,肃然说道:
  “你忠心侍奉公子是好,可凡事有度,别忘了咱们什么身份!”
  瑾画听罢,满脸木然,却略带几分春色,她笑道:
  “瑛姐姐什么意思?我我可不明白。”
  瑛棋将瑾画拉到一边,低声劝道:
  “主人身边四个近身丫头,你最得宠,自然有你得意之处。但夫人尚在,他们患难与共十数年,哪里是咱们可比的。就算是夫人不在了,你我也只不过是使唤丫头,也是万万不可有那糊涂念头。”
  正说到夫人,那卢夫人便领着林府众女眷姿态翩翩一路说笑走来。
  瑛棋便也立马朝瑾画使了使眼色,忙拉着她展开盈盈笑脸近前致礼。
  林彤月先在房中见过瑶琴璧书,又在此处见到瑛棋瑾画,不觉此四人竟是一样的清灵秀丽,她不禁赞叹道:
  “夫人形容清雅,底下的姑娘们也是一般不俗人品!”
  卢夫人听罢,摆手谦虚回道:
  “姑小姐谬赞,这几个丫头不过稍有几分颜色,懂得些许粗浅规矩罢了。哪里比得上林府中人口,一看便是大家子出身!”
  听得卢夫人粗浅丫头云云,那瑾画脸上不觉显出几丝愠色,待侧目打量妍磬妍眉紫烟青玉一众人等,她眉眼之中竟还显出些许傲慢神色。
  妍眉一旁睹之,心中难免不快,她看了看身旁青玉,而后指着瑾画脱口说道:
  “这个姐姐跟青玉姐姐一样的青纱衣裳,美则美矣,却是素了些,未免小家子气。”
  “眉儿,休得胡说!”
  林彤月听罢,忙厉声训斥,妍磬在一旁亦扯了妍眉衣袖一把。
  卢夫人听如此,却浅声笑道:
  “不妨事的,三小姐心直口快,正是她俏皮可人之处。”
  话毕,这楼船女主又转头对早已双颊通红的瑾画说道:
  “还不谢三小姐指点。”
  瑾画听罢,虽万般不情愿,却也只得强压心头怒火,近前欠身谢道:
  “谢过三小姐!”
  妍眉一时志得意满,正欲再消遣瑾画几句,忽见远处江面驶来一叶扁舟,那小舟之上似是有人高声呼喊:
  “前边来的可是白玉龙王?”
  众人闻声,皆往船头走去。卢夫人远眺之,见那小舟之上站着三人:有一小童手举旌旗,上书“青萝”二字;有一壮士奋力摇桨,踏浪而来;还有一长者背手而立,正连连发问:
  “前边来的可是白玉龙王?”
  卢夫人见此,不禁面露喜色,她忙高声命道:
  “快快扬起龙旗!”
  只听得一声令下,那画舫桅杆之上便落下一幅硕大黄旗,只见上边历历写着“白玉龙王”四个玄彩大字。
  “瑶琴快去内舱,请龙王出来,就说青萝先生派人来了!”
  卢夫人忙吩咐着,只见白祈年,林德年二人恰巧走出门帘,正信步而来,那先前谎称自己名唤明承志实为白祈年手下第一智囊的明承之则尾随其后,双手牢牢捧着那在太阳底下却不见半点华光的斑斓锦匣!
  “不想如此之快,咱们便到了!林公且随我前行答话!”
  白祈年笑对林德年说罢,忙搀扶林圣人走近船头,高声回道:
  “在下白祈年!这位正是南国第一圣人林德年林老爷是也。还望来使指引,迎圣人登岸!”
  那小舟之上站立长者先见白玉龙王大旗,再见林白二人立于船头,不禁欣然一笑,他欢声呼道:
  “我引圣人登岸!”
  随即,那摇桨壮士调转船头往南岸而去,白祈年所立楼船画舫亦逐浪随行。
  “爹爹,那老者是要引我们往哪里去!”
  妍磬走近林德年,低声问道。
  林德年神色难测,沉沉回道:
  “磬儿可还记得南国三公?对岸正是那青萝叟岳明娄所在,咱们这是到大明府了!”
  妍磬听罢,不由得想起父亲曾在家中与门客谈及南国三公之事:
  只说十年前,大明府匪首王仁坤自称舂凌王,兴妖作乱,涂炭一方,奈何天央无力剿贼,传下旨意命南国豪绅大族自召兵马奉天平乱。待舂凌祸败之后,大明府岳氏青萝叟,陶朱府南氏滕云翁,建章府武氏黄鹤公,此三人拥兵自持,各据一方,朝廷只得恩赐其世代镇守南国,并称南国三公。而其势最强者,正是人称青萝叟之岳明娄!
  正想着,那龙王宝船已定锚收帆,徐徐靠岸。妍磬细细瞧那岸上,竟有百十人之众早早列阵齐整,严谨恭候。只看那阵仗中:有披坚执锐之威猛兵士,有宽袍博带之文雅儒生,更有一众衣着洁净的小厮丫头并十来个面容和善的素朴仆妇。
  “好大的阵仗,倒像是那日大姐成婚时迎亲的班子!”
  妍磬见那迎候阵势之盛,想到那日黄府喜宴之事,不由得赞叹一声。缓过神来,却见白祈年正斜眼偷偷看她,这一看,不由得又叫这正当碧玉年华的小女子笑靥含春。
  “我家主公特遣老奴在此迎候长生圣人与白玉龙王,二位踏江而来,一路辛苦了。”
  待众人离船登岸,那迎候队伍中走出一白发老者,他言辞谦卑,拱手敬拜。而后,那老者又引荐一清俊少年于林白二人。
  “此乃我家小主人,老主公特命小主人前来迎候二位!”
  待老者说罢,那少年亦拱手拜道:
  “小辈岳英豪恭候圣人龙王大驾!祖父年事已高,不便远迎,特命小辈恭候于此,还望圣人龙王包涵失礼之罪!”
  林德年见眼前这白衣少年,温润如玉,谈吐不凡,其神其态,竟与白祈年颇有相通之处,他忙扶起笑道:
  “我等远来,上门叨扰,已是失礼之至。小公子又领众人久候于此,这般盛情,我等更无立足之地了!”
  那少年听罢,再拜道:
  “圣人切莫如此。祖父日思夜盼圣人驾临,如苦旱望甘雨。祖父还曾言说,如若小辈有幸得遇圣人,必以父事之。此番终得见圣人,正全我忆父之情,事父之心!小辈心中不胜欢喜!着实不胜欢喜!”
  那少年一番欢喜说罢,又左右打量林德年身旁一众女眷,而后轻声问道:
  “恕小辈冒昧,不知尊府上二小姐三小姐两位妹妹何在?”
  妍磬妍眉听如此问,先是一惊,而后相视一阵,见林德年点头示意,便依次上前致礼。
  “妍磬见过岳公子。”
  “妍眉见过岳公子。”
  那白衣少年见状,再三拱手拜道:
  “小辈常听祖父言说,圣人府上有三位佳人。大姐姐英姿豪迈,巾帼不让须眉。两位未出阁的妹妹更是一个清雅娟秀,一个俏丽可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如今二位妹妹驾临寒地,我大明府中万千女子怕只得黑纱缚面,再不敢施粉描眉了!”
  听得这少年公子如此奉承,妍磬妍眉二人不免脸泛羞红,林白二府其他女眷更是不住抿嘴发笑。那卢夫人却在一旁喜怒不形于色,只见她靠近白祈年低声耳语道:
  “不想青萝叟有这般油嘴滑舌的浪荡子孙,只怕日后误我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