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四】
  舂凌江畔战火四起,陈宫内苑依旧歌舞升平。
  深秋渐凉,崇华太后,隆瑞皇后,瑶祯贵妃正在晴照殿内听乐府伶人唱奏新曲,只听得:
  秋夜沉沉隐秋痕,秋露重重掩秋纹。
  秋草低低弱秋水,秋光浅浅冷秋魂。
  “伤春悲秋的,本是常事,只是在这深宫内院听这曲子,未免太颓丧了些。加上这入冬的光景,真真把这天也给唱冷了,把这宫门也给唱凉了。”
  隆瑞皇后听得“冷凉”二字,亦跟着崇华哀叹起来,她道:
  “谁说不是呢!宫里的日子原就冷冰冰的,我那中明殿也踏踏实实就是个冰窟窿。太后还是叫她们换个曲子罢,凉的何止是这宫门哪!我这心,早就凉透了!”
  江红菱伺候一旁,听得太后皇后对这新制乐曲皆有微词,她忙问道:
  “太后,要不命这些丫头们改唱别的?”
  不待崇华发话,隆瑞皇后忽而冷笑一声,含讽说道:
  “倒也不必了。我想着贵妃妹妹歌艺无双,最得皇上欢心,因而她那弦英殿才最热最暖。今日索性让妹妹献上一曲,好歹暖暖太后她老人家和姐姐我这颗凉透了的心!”
  瑶祯贵妃端坐一旁,听得隆瑞话里有话,她淡然一笑,轻声回道:
  “姐姐可不敢胡说。要说这宫里最热最暖的,自然是阳明殿!那是皇上寝宫,有龙威镇摄,乃天下至阳精气所在。次者,则是太后所居这晴照殿。晴照者,晴光普照也,彰显太后母仪之尊,垂范天下的德行。此二者,如日之热,如春之暖,姐姐何苦拿妹妹说笑,非说我那弦英殿至热至暖呢?”
  瑶祯贵妃一番话驳得那隆瑞一时语塞。少顷,这中宫皇后眼角一斜,又冷冷笑道:
  “好张伶牙俐齿的嘴,听闻你叔叔许大将军不单用兵如神,平日里也是个能言善断的,果然许家家风如此,才让你叔侄俩一个在外掌兵弄权,意图谋反,一个在内狐媚惑主,干预朝政!”
  “皇后娘娘,您这话妹妹可担当不起!”
  瑶祯贵妃听得“意图谋反,干预朝政”八个字,不免心惊,她站起身来,高声驳道:
  “皇后娘娘说我狐媚惑主,妹妹只当是姐姐的醋话;皇后娘娘说我叔父意图谋反,这可攸关社稷安稳,臣子性命,姐姐可断断不能捕风捉影,陷害栽赃!”
  “我陷害栽赃?”
  皇后亦站起身来,高声驳道:
  “眼下整个中都都传遍了,说你叔叔不满太后理政,记恨当年太后夺了他的兵权。现如今,你叔叔又手握重兵,明里是要平定南疆,暗里是要和大明府勾结挥师北上,还说什么杀太后,清君侧,大逆不道得很哪!”
  “市井之言怎可轻信,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
  “够了!都给我住嘴!”
  崇华怒拍案几,一声斥责,唬得众伶人退下,更惊得隆瑞瑶祯后妃二人双双跪地请罪。
  “许氏,你可有私下跟皇帝进言,要他重启你叔父许国芳啊?”崇华太后忽然压低声音,对着瑶祯贵妃沉沉问道。
  听太后含威发问,瑶祯身子一抖,缓缓回道:
  “不不曾提过,妾身只是跟皇上说说现下朝中并无可用之人,或许还是起复些老臣,才能帮衬皇上一把。”
  崇华冷冷一笑,又问道:
  “那你可有听过这童谣,说是‘陈家天下许家兵,凤凰闭目龙掩睛。借问国中几芳草,安南平北大将军!’”
  “妾身妾身不曾听过。”
  崇华又冷冷一笑,再问道:
  “那你可有跟皇帝说过,日子且长,要他安心等着,只等着我这老婆子死了,你们才有心有力重整朝纲呢?”
  瑶祯见崇华已然发怒,她连连叩头哀声求道:
  “妾身有罪,妾身有罪,妾身不该置喙朝政,更不该向皇上讨情,请太后降罪,妾身甘愿受罚。只是只是我叔父他他绝无谋逆之心,他一心一意效忠陈朝社稷,效忠太后皇上,此番忠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不是一首杜撰的市井童谣便可减损抹杀的!”
  崇华听如此,不发一语,只自顾沉思。
  那隆瑞皇后却一旁讥讽道: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谁知道那许国芳是否外忠内奸,演得好戏欺瞒太后皇上。再者,就算他以往忠心,也难保眼下他倚仗军功心存歹念,那忠心变成了黑心。好歹人心一颗长在肚里,是奸是忠,只有他自己个儿明白罢了!”
  瑶祯听隆瑞有心唆摆,奈何此时此境也不好争辩,她只看着崇华,继续求道:
  “太后您明察秋毫,只想前者有舂凌之乱,如今有南疆之危。我叔父他哪一遭不是舍生忘死,力挽危局,扶陈朝社稷不倒!太后您慧眼如炬,只看眼下舂凌战事如火如荼,一定是南边贼人忌惮我叔父军威,才使下此等离间诡计,意图动摇我朝廷军心!倘若此时……倘若此时些许捕风捉影的市井流言,几句意有所指的打油诗便闹得君臣离心,军心不稳,只怕眼下大好战势势必逆转,轻则战败,重则贻害天央!”
  “你住嘴!”
  崇华听到此处,终于勃然大怒,她站起身来,指着瑶祯愤恨骂道:
  “什么叫‘君臣离心,军心不稳’?依着你的意思,这天下兵马只听你叔父调遣,离了他,还打不了胜战了?什么又叫‘轻则战败,重则贻害天央’?依着你的意思,我陈朝天下离了他许国芳就天崩地裂,难保安稳了?你这字字句句张狂至极,不是心存谋逆恃功凌主又是什么?你好大的胆子!”
  “妾身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太后息怒!”
  “皇后,给我掌嘴,给我狠狠打这恃宠而骄狂妄忤逆的贱人!”
  崇华一声令下,那隆瑞皇后疾步上前,抡起手来,狠狠抽打瑶祯脸颊。
  良久,又听得崇华令道:“传我的旨意,削许国芳安南侯爵位,收归兵权押解回京!”
  【五】
  妍眉领着青玉往林彤月房中探视,见红鸾正伺候林彤月研墨作画,不免好奇。
  “姑姑这是画的什么?又是楼台又是水的。”
  林彤月执笔往妍眉眉心点上一点朱砂,嗔怪道:
  “好个忘本的三丫头,这是你华清府自己个的家都忘了?”
  妍眉仔细一看,恍然大悟,她含羞笑道:
  “该死,该死,还真把家给忘了。不过姑姑也别笑我,咱们来这地方都好些日子了,再住下去,还真忘了也未可知呢!”
  林彤月一面着色,一面笑道:
  “这地方再好,毕竟也不是自己家里。岂不闻:故乡一抹土,他乡万两金!”
  “姑姑可听岔了,我何曾说这里好了?这儿一点都不好,成日家窝在这西边几间厢房里,想去逛逛园子还得守他们岳家的规矩。那几个管家和管事婆子又个顶个的跟个吊死鬼一样,天天阴沉着脸,像是咱们多吃了他们家里几口饭似的!”
  林彤月听罢,噗嗤一笑,她道:
  “住在别人家里就得守别人家里的规矩,本不是什么怪事。只因你原在家中被哥哥宠坏了,什么都由着你,把你惯得现如今看着岳家哪哪儿都不好。依我看,这岳门府中虽有千般不好,倒有一样却是好的。”
  林彤月忽然想到什么,她双眸一亮,脸颊一红,淡淡说道:
  “那……可是家里没有的。”
  “什么家里没有的?姑姑你且说来听听!”
  林彤月恍过神来,自知失语,她忙支吾道:
  “没有什么,我混说的。你这丫头,今日不去看你二姐姐,怎么来我这里捣蛋,快些出去,别弄脏了我的画!”
  妍眉冷笑一声,愤愤责道:
  “我那二姐姐,没日没夜地找她那卢姐姐去了,成日家弹琴吟啸什么的,她哪里顾得上和我说话!”
  “哟,姑姑屋里今日好大的酸味儿,是哪个不小心的丫头打翻了醋坛子还是别的什么?我猜……一定是红鸾姐姐!”
  妍眉话音一落,妍磬忽而带着紫烟悠悠走进房中,只听她不住揶揄妍眉道:
  “眉儿妹妹今日好生雅致,谁给你眉心点了一朵梅花。不过,我怎么瞧着这梅花世间少有,不闻梅之幽香,却有醋之酸味儿!快快告诉姐姐我,这是什么梅?”
  房中众人听罢,不禁一阵哄笑,妍眉一时气恼,忙上前揉搓妍磬。
  林彤月见状,一把拦住,欢声笑道:
  “得了,得了,多大的孩子了,还跟小时候一般胡闹。”
  她回头又问妍磬:
  “你这会子过来,又是做什么,那半死不活的箫声我可不要听。”
  紫烟听罢,忙把手中食盒打开,端出几碟糕饼,盈盈笑道:
  “这是二小姐新学的几道点心,特意拿来给姑小姐三小姐尝尝。”
  “怕是跟那卢姐姐学的罢,我可不吃!”
  妍眉一边酸道,一边摆手推了推。妍磬抿嘴一笑,走到那几案前,见林彤月所作之画,不禁赞道:
  “姑姑丹青功夫越发了得了,这不是咱们家里的园子吗?瞧瞧这幅,是姑姑的飞彤轩。这幅,是那日舂凌江上的画舫。这幅,是中明节那夜的月色。还有这幅”
  妍磬翻看林彤月桌上所作之画,忽而看到一幅画中:有一男子在一古亭旁沉沉吟箫,那古亭一侧碧水油油,满是如焰似火红色莲花。
  “这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妍磬不觉画中情景似曾相识,心中不住疑惑。她再一想,心头咯噔一惊:
  “这不是那夜的白祈年白公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