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一】
  七八个小厮伴驾一乘红顶宫轿从玄亲门而入,赫赫扬扬进亲祠门,东明门,又不经内官通报,再由前朝径直往后廷而去,直至过宙烟门,而后绕中明殿,这乘宫轿之凛凛威风终稳稳落在牡丹宫宫门边。
  “老爷,咱们到了。”
  听得轿夫一声言语,那轿中主人——经天院首辅大臣张鸿慈方才双脚落地,露出真容。宫门外当值内侍一见当朝领相驾到,忙争先进前殷勤问礼。
  “太后今日又传了哪位主子?”
  张鸿慈见宫门外停着另一乘华彩纹绣宫轿,那宫轿两边站着四五个眼生的嬷嬷侍俾,他不禁疑惑问道。
  “是顺康亲王府的老王妃,特意请旨求见皇上。在这宫门外都等了半个时辰了。”一内侍斜斜眼,低声回道。
  张鸿慈听罢,立时了然,他忙半弓身子朝那宫车高声问安:
  “老臣张鸿慈给顺康亲王妃请安了,恭祝王妃娘娘福寿康泰!”
  张鸿慈一语贺罢,那宫车中随即传出一低柔无力女声:
  “张阁老有心了,当今皇上有张阁老辅庇,实是我社稷之福。太后这会子传召阁老入宫必是有要事相商,阁老快些进园子去罢!”
  张鸿慈听罢,唯唯点头应允一声,也不再与之虚礼,便随接引内侍往牡丹宫园中而去。
  入得园中好一阵,一导引内侍回头望望,而后转身对张鸿慈笑道:
  “阁老也是礼数周全。要说这老王妃自从顺康王爷薨了就半个月请旨一次要进宫见皇上,太后娘娘也是她来一遭就晾上她一遭,明摆着不待见,她又不识趣,说来也是可怜。”
  张鸿慈听罢,捋捋长须笑道:
  “毕竟是皇上生母,太后胞妹,不是不见,只是为朝廷大事计耳。你们这起坏小子个个拜高踩低的,可不敢给这老王妃脸子看!仔细皇上哪天不欢喜了,要了你们的命!”
  那内侍听如此,忙自白道:
  “奴才哪儿敢哪!阁老可别吓唬奴才。只不过皇后娘娘眼高心高,不把老王妃当正经主子罢了。”
  张鸿慈听到此处,忽而沉下脸来,他思绪良久,却不做声,眼看前边就到崇华太后所在的延年隐轩,他方才从袖里取出几块玉模子赏给那几个内侍,并低眉笑道:
  “往后宫里的事多留意着,自然少不得你们的好处!”
  话毕,一众内侍忙笑眯眯低头退下,张鸿慈则整整衣冠入园中给崇华请安。
  【二】
  一入那延年隐轩,一时便见得千方菊色,闻得万里菊香。好一处斑斓菊境,迷得这张阁老流连陶醉,驻足贪看。隐隐约约间,那万千菊影中又传来伶人之绵绵歌声,只听其词唱道:
  青黄似焰粉如团,蓝翠似玉雪如丸;
  玄驼松针垂黛羽,红曲碧绒紫光斓。
  帝女清清锦妆繁,逸士幽幽笔墨寒;
  似得朱嬴真君子,尝尽红尘苦孤难!
  “张大人见多识广,这曲子可还如意呀?”
  崇华太后此刻正歪在凤椅之上与小皇帝并一众宫娥在那花圃旁听曲赏菊,见张阁老被那菊色所引,乐声所迷,只顾驻足痴想,这后宫女主不禁远远玩笑问道。
  “张大人,这曲子可还如意呀?”
  张鸿慈一时回过神来,忙快步近前叩头问礼:
  “老臣给太后皇上请安。”
  “张阁老年纪大了,快快起身吧!”崇华笑而命道。
  待张鸿慈起身,崇华又问道:“这【延年曲】是那姜楚新填的词,张大人觉得可好?”
  张鸿慈微微一笑,点头赞道:
  “既是大明府的少年才子所作,自然是好的。太后娘娘也是有福,日日得享奇景妙音在这浪漫神仙府苑,真乃活神仙也,实在羡煞老臣。老臣斗胆向太后讨个恩典,等老臣告老还乡之时,还望太后随便在这园中拣几盆菊花赏给老臣,老臣也就不枉这一世伺候太后跟皇上二位主子了。”
  崇华听罢,不禁对身旁众人高声笑道:
  “瞧瞧这老东西,随便夸赞几句,就想讨我几盆花去,果真老奸巨猾啊!”
  那小皇帝听罢,顿时与众人笑作一团,崇华则清清嗓子,又打趣道:
  “不过,谁让我这陈朝天下离不得阁老,莫说这园子里的花,就算把这牡丹宫赏给你,和你那不成气候的表亲曹常德,也不算糟践。”
  张鸿慈立时听得话里乾坤,忙跪倒请罪:
  “微臣有罪,太后息怒!”
  随侍崇华一侧的江红菱见太后神色突变,忙叫停一众伶人,又命众宫娥退下。那小皇帝察言观色,也只得站在崇华身边,默不作声。
  此刻,只听得崇华太后高声斥道:
  “那华清府府台曹常德为报私怨竟敢假天央之名冒认宫中内官,好大的胆子!你知情不报又编排南国三公有损天央的情势要我下旨擒拿那什么长生圣人,如今那林德年又在哪里?张阁老啊张阁老,你可是越老越糊涂!你可别忘了,经天院领相的位子好些人都眼巴巴望着呢!”
  张鸿慈深感崇华雷霆之怒,只得连连叩头,不住自悔:
  “微臣有负皇恩,请太后赐罪,请皇上赐罪!”
  崇华见脚下这首辅阁臣如此惶恐,先不理会,她从江红菱手中接过一茶盏,慢慢品过几口,方才对身旁小皇帝悠悠说道:
  “罢了,罢了,皇帝给张大人扶起来罢。七八年的老臣,说不尽的功勋,也抵得过这一回糊涂了!”
  “万万使不得,怎敢有劳天子屈尊……”
  不待张鸿慈言尽,那小皇帝已近前将其搀起,又好言安慰道:
  “阁老是朝廷肱骨,若没有阁老,朕也做不得这太平天子,阁老快快起来吧!”
  “要想长长久久做这太平天子,南国三公倒也的确是个祸患。”
  崇华放下茶盏,忽而说道:
  “当年平定舂凌之乱后,懿安亲王便同我议过这事。只是那会子,朝廷元气大伤,顾不得收拾南边的残局。那几路诸侯又安守本分,朝廷伐罪无名。现如今,曹常德同林德年这出真真假假的案子,倒给了咱们南征的由头。”
  张鸿慈听罢崇华之语,立时会意,他回道:
  “不知太后欲派遣哪位将军南去呢?”
  “安宁将军许国芳赋闲家中多年,儿臣听闻当年平定舂凌之乱,许将军乃第一功臣,要不……要不便派许将军去吧!”
  张鸿慈听那小皇帝忽然发话,虽合其心意,然见崇华尚未应允,却只得肃立不语。
  崇华思虑一阵,斜眼看那儿皇,只淡淡笑道:
  “皇帝既有主意,那就遵旨办事罢!只不过,安南侯久疏战事,还得派一副将方保万全,就有劳阁老劳神安排罢!”
  张鸿慈听罢,自知崇华顾虑,他忙叩头遵旨道:
  “老臣此番定当稳妥安排,将功折罪,以报太后皇上天恩。”
  张鸿慈说完,正要跪安时,崇华一时想起什么,忙示意江红菱说道:
  “慢着,张阁老今日有口福。我这孝顺皇儿方才特意送来了几盒新制的中明节点心,这里还剩一盒,阁老拿回家去尝尝鲜罢!”
  说罢,江红菱将一盒精致糕点传于张鸿慈,张鸿慈见状忙恭敬接过,而后叩头谢恩,忽然又想到牡丹宫门外那顺康王妃,这首辅阁臣不禁脱口说道:
  “老臣入园时,见顺康王妃正在宫门外候着,这点心既只剩得这一盒,那还是先给王妃娘娘吧,老臣中明夜宴时再入宫品尝也不迟,这也算是成全皇上的一片孝心哪!”
  崇华听罢,忽而又沉下脸来,她看看身旁那小皇帝,又看看张鸿慈,而后冷冷回道:
  “宫里的东西怎能随意赏给外人,既是给你的,你就好生收着罢!”
  【三】
  那小皇帝辞过崇华太后,便乘龙撵出牡丹宫往东朝弦英殿而去。
  一入殿中,他便抱着那瑶祯贵妃哭出声来。
  此刻,只见这贵妃娘娘拍着龙背,浅浅笑道:
  “又在太后那里受了什么气?都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哭哭啼啼。”
  小皇帝红着眼圈回道:
  “我尊她是嫡母太后,她却视我生母为外人。只不过一盒点心,宁可赏给家臣,也不愿给我亲娘。我亲娘也是她亲妹妹呀!怎么这么无情无义!”
  瑶祯贵妃听罢,忙扶起小皇帝坐下,待摒退众宫娥内侍,她才低声慰藉道:
  “我当是什么,只不过这事。皇上如今也亲政了,心头该想的应该是家国社稷!生母嫡母什么的,也只不过是个虚名。从今往后,皇上也要谨言慎行,‘无情无义’这四个字太重,可是断断说不得的!”
  小皇帝擦掉眼泪,忿忿然道:
  “难不成在弦英殿里还要顾忌着?”
  “怎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