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那瑶祯贵妃为小皇帝拭去泪痕，黯然叹道：
“皇上忘了我叔父许国芳了吗？当年太后赏他一个歌姬做妾室，明里是恩典，暗里则是安插了一双眼睛。我叔父军功卓著，正当盛年，却明升暗降赋闲在家这么久，或是太后忌惮他功高盖主，或是那双眼睛往宫里传了些什么话，都未可知呢！如今，皇上您刚刚亲政没几日，于国于家无半点功绩不说，在这深宫内苑里更没有几个得力的心腹帮手，咱们不顾忌能成吗？”
小皇帝听得这顺贞娘娘一番苦口婆心，不禁愧然，他柔柔握住那贵妃双手，望了一阵，而后又浅浅笑道：
“今日太后传召张阁老商议南征，我提了重启许将军之事，太后倒是应允了，只是还要张鸿慈安排个副将，想必，还是防着你叔叔的。”
那贵妃听罢，不禁笑道：
“如今朝廷武将稀缺，尤宗亮将军镇守北方对抗桑阳国，自然是动不了的。南边的事，除了安南侯也难有更适当人选。就算皇上今日不提，太后迫不得已之下，也不得不再用我叔父。”
说罢，这年纪轻轻却心思缜密的弦英殿女主又变得满脸愁容，她握紧那小皇帝双手，切切说道：
“以后皇上可不能再小孩子脾气。眼下，您只记住一件事，凡事在公不在私，军国大事必得唯太后是从，现如今再不顺心如意也不打紧，只记得，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四】
朗夜清风遣流云，月上中天分外明。
中明节至，岳府上下欢腾一片，一众管家，婆子，丫鬟，小厮或装点灯饰，或陈设桌椅，或布置酒食，一个个里外奔忙，正于府中一名唤望月台之所在置办中明夜宴。林白两家众人虽客居府中，亦应邀入席。
“好绮丽所在，应着这中明光景，宛若天上人间！”
林德年入席坐定，见那望月台中华灯盏盏，黄华团团，流光浅香交合，迷蒙醉人如梦似幻，他不住啧啧称赞。
“林老爷慧眼，这望月台是我家老爷最中意的地方，别说是这中明节，就是每年老爷大寿也都是在这儿置备酒席。”
白祈年在一旁听那岳府管家所言“望月台”三字，又见眼下宴席所在之陈设竟似曾相识，他不禁面露点点愁色。
瑾画一侧见之，忙低声问道：
“公子怎么了？”
白祈年淡淡回道：
“宫里也有一个望月台，不单跟这岳府的望月台重了名，连这布置陈设，竟也一模一样。”
瑾画不解其意，她浅浅笑道：
“想必是公子想起了当年在宫里的事？”
白祈年笑而不语，他又四下打量一阵，忽而乐声响起，那岳明娄同岳英豪祖孙二人正气壮神飞踏歌而来，只听那歌声唱道：
星辰盈盈，中明光光，浩淼太虚，潜流大荒；
星辰万万，中明茫茫，亿夜昏昏，有月为光；
星辰明明，中月朦朦，永夜如昼，唯今璀璨；
星辰灿灿，中月长长，星光易损，社稷未央。
白祈年听得昔日陈宫【中明之章】之乐曲竟在此时此地重现，他不由得满眼不悦。那明承之于一旁洞察乾坤，却悠悠笑道：
“天高皇帝远，他一方独大，坐镇江南，虽是僭越，却又如之奈何？公子宽心赏月，一笑了之罢！”
白祈年听罢，虽郁愤难平，却也只得罢了。待他闷闷自饮一口酒，忽听那正襟危坐的岳明娄隔桌问道：
“这花好月圆夜，白龙王怎么不见夫人相陪？”
白祈年思量一阵，忙起身回道：
“内子……内子身体抱恙，怕败了诸公赏月的兴致，索性……索性在房中静养。失礼之处，还望岳公海涵。”
林妍磬想起那夜卢夫人哭诉中明丧子之事，自知此刻卢氏不来之理，她忙帮腔道：
“我听卢姐姐前几日咳嗽了几声，想必她今日愈发严重了，既然有恙，在房里修养才是正经。想来，咱们来了有来了的礼数，这不到的也有不到的礼数，岳老太爷威德无双，自然是不计较的。”
白祈年听得林妍磬言语相助，不禁与之相视一阵，而后浅浅一笑。那岳名娄见林妍磬忽然答话，则不免一奇，思绪一阵，又开怀笑道：
“既是如此，那我明日派人去看看白夫人便是。眼下，咱们且只管乐咱们的，可别辜负了这绝美的月色！”
岳明娄说完，即刻站起身来向席间众人敬酒，望月台之上亦随之扬开绵绵不绝的饮酒谈笑之声，琴箫奏和之响。
“咱们林家只有一个妍瑷姐姐，什么时候多了个卢姐姐？你倒是说说！”
妍眉忽然在席间打趣道。
妍磬白了妍眉一眼，自顾自饮酒笑道：
“就你嘴叼，我还就不告诉你！”
妍眉朝对座白祈年看看，而后抿嘴笑道：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想必是那什么龙王要娶你，你以后做了人家的二夫人，自然是要叫大夫人姐姐了！”
妍磬听罢，立时羞红了脸，她随手拿起席间一红石榴朝妍眉掷去，不想妍眉欠身闪避，那石榴正巧打翻林彤月身前的果盘，引得众人注目。
“磬儿，眉儿！不得失礼！”
林德年见状，当即低声斥责磬眉二人，那岳明娄见如此却好声好气宽慰道：
“圣人无需动怒，小孩子家玩闹算不得什么！我看你家这两位姑娘倒与别家姑娘不同，个个透着伶俐，没有那股子酸腐气！”
那岳英豪顺势亦夸赞道:
“太爷说的是。我看别人家的闺阁小姐不仅样貌不如林家两位妹妹，就是那知书达理却又不拘泥小节的大家子气派也是寻常人家比不得的。”
听那岳英豪又作如是吹捧，磬眉二人相视一笑，而后只低头不语。
“妍磬妹妹，这几日我命人送去的衣裳首饰可还喜欢？妍眉妹妹，给你送去的那胭脂香粉可还中意？要是都不入眼，二位妹妹只管跟我说，我只派人再去张罗便是！”
见那岳英豪在众人面前如此唐突问话，妍磬妍眉不知如何回答，她二人隔桌看看林德年，见其父点头示意，这姐妹俩方才默默点头。
岳明娄见如此，忽而高声笑道：
“甚好！甚好！我还从未见我家豪儿如此钟情于谁家姑娘！”
说到这儿，这青萝叟又满脸恳切之状对林德年说道：
“林圣人，老夫乃武将出身，有话直说，不绕虚礼。前日圣人初来乍到，老夫便开口要与尊府上结为儿女亲家，着实唐突了些，是老夫思虑不周，林圣人莫要见怪！这几日，我豪儿对府上两位小姐殷勤倍至，又时刻央求着老夫成其美事，必定要迎娶贵府中一位千金方才称心！他那番心思可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圣人想必也是看在眼里。今日，老夫便再豁出这回老脸，再为我这小孙儿当面求亲一回，林圣人可不能再驳了老朽的面子啊！”
林德年听罢，心头咯噔一响，他转身看看妍磬妍眉，见磬儿眉儿眼中皆有欲说难说之愁绪。好一阵，又见妍磬眨眨眼睛，终隐隐点头，这百感交集的慈父好歹回过头来，强颜笑道：
“小女承英豪公子钟情，实是小女之福，亦是我林门之幸。只不过……只不过眼下朝廷似有南征之意，不期，或有兵戈之危，这婚事……这婚事还是容后……”
“圣人多虑了！”
岳明娄忽打断道：
“朝廷连东边的桑阳国尚且应付不来，哪有功夫和能耐对抗我南国虎将！那崇华太后派遣许国芳南下，更是天大的笑话！老夫跟那姓许的十年前见过一遭，那会子还算是个英雄，不过现如今，这老英雄早在富贵温柔乡里泡霉泡烂了，实不足为惧！”
说罢，席间众人忙随声附和，讥讽朝廷无能，那岳明娄则痛饮一杯，接着说道：
“林圣人，你可得明白，老夫能镇守大明府十年，靠的可不是那虚头巴脑的军功和朝廷的册封，凭的全是老夫手下的兄弟和府库里的真刀真枪真家伙！那朝廷今日以你为名杀将过来也好，明日以他为名杀将过来也罢，他是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因此，林圣人不必担忧，只要你此刻答应，他们前线打前线的战，咱们府里喝咱儿女们的喜酒，两不妨碍！”
“这……这……”
“我答应！爹爹就将我许配给岳公子便是！”
正当林德年踌躇之时，林妍磬忽站起身来，一声高呼惊得望月台之上鸦雀无声，林德年同白祈年二人更是瞪大双眼万般惊诧地看着此刻竟满眼笑意的林妍磬。
【五】
“你说什么？林家二小姐自己答应了？”
卢夫人坐在床上，满脸狐疑问道。
瑛棋忙递上一盏茶，轻声回道：
“那会子我和瑾画就在公子旁边伺候，看得真真的。林家老爷和公子当时都听呆了，那岳家老太爷却还夸林家二小姐性情爽利，是女中豪杰，正和他家那英豪少爷相配呢！”
“如何相配！”
卢夫人攥紧拳头往床沿上一捶，而后长叹一口气，又斥道：
“那二小姐性情温润，有见识，有才情，怎么甘愿嫁给那油嘴的岳英豪！”
瑛棋一旁回道：
“只怪那岳老太爷在酒席上咄咄相逼，那林老爷原是要推诿过去的，或许那林家二小姐不愿见他父亲为难，索性自己应承下来。如此想来，这林家二小姐实在是可敬，也实在是可叹哪！”
卢夫人听罢，不觉怒火攻心，她不住摇头责道：
“依那林老爷的品性，也断断不会做这样一桩婚事！只是如今寄人篱下，碍于威势，只可怜了我这磬儿妹妹，可怜了我这磬儿妹妹！”
卢夫人连连哀叹之下，忽而又想到什么，她一把抓住瑛棋衣袖，急切问道：
“他们可订了婚期？”
瑛棋回道：
“那岳老太爷说不必拘束虚礼，在酒宴上就定了这月二十五。”
卢夫人听罢，闭目养神一阵，心头却喃喃自语道：
“十五，二十五，十五，二十五，还有十日！这桩婚事成不了，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