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龙王夫人这是何意?我祖父忠心朝廷,可从未有不臣之心!”
  卢夫人听罢,噗嗤一笑:
  “今时今日,朝廷与大明府分庭抗礼,成南北对峙之势,战火早已经烧到了舂凌江。前日更有捷报传来,说朝廷兵马溃不成军,已尽数退往华清府!这等好消息,岳公子是不知?还是不想呢?”
  “不想?”
  岳英豪愣了愣,而后又问道:
  “你这‘不想’,是何道理?”
  “自然是不想趁胜追击,挥师北上;不想做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东宫储君!”
  卢夫人回着话,忽而双膝沉沉跪地,对岳英豪行陈宫叩拜大礼。一时间,惊得这跟随青萝叟见惯风云的纨绔公子目瞪口呆,竟不知如何言语。
  见岳英豪此刻手足无措方寸已乱,卢夫人更趁顺势说道:
  “岳老太爷乃南国三公之首,德高威重,掌管天下半数兵马;林家老爷乃南国第一圣人,承四海名望,尽得天下人心。一旦岳林两家结姻,坐享天时地利人和之益,陈朝社稷归于尊府上只在须臾之间。待岳公百年之后,天下至尊之位又如何不在公子掌中?我夫君历经劫数,苦不得志,今见殿下千岁有如拨云见日,深感渺渺浮游终得蛟龙可依鸾凤可随。只愿殿下不计我夫君德寡才疏,我白家上下愿世世代代效忠殿下,为奴为婢,在所不惜!”
  岳英豪听得卢夫人一番恳切谦卑之词,竟同祖父对其言说岳林联姻成就霸业之语相契,不免心潮涌动,又想到来日或可承袭天子之位,心头更不由得生发点点得意自满之感!
  他低头看看跪拜在地的卢夫人,思量一阵,终强作镇定淡淡回道:
  “龙王夫人的心思,本公子明白了。若来日诚如夫人所言,本公子自然忘不了今日你这番话,更忘不了你白家上下的一片忠心!”
  卢夫人听罢,不禁眼角一挑,高声呼道:
  “臣妇谢殿下千岁隆恩!”
  谢恩过后,这卢氏喜上心头,又趁势说道:
  “我白家无甚奇珍异宝奉于殿下以报殿下天恩,唯择一伶俐乖巧丫头献上,愿其长伴殿下左右,以供差遣,若能博得殿下片刻欢愉,也是我白家满门的造化!”
  卢夫人话音一落,立即击掌为号。不多时,只见一身段婀娜,面若春桃的羞怯美人撩动裙摆从门外缓缓步入房中。
  不成想,这卢氏此番投诚献上的美人却是那深得白祈年欢心的贴身侍婢——瑾画!
  【五】
  这一夜,岳府中四位管家盈福,盈祥,盈泰,盈瑞各领一众丫鬟小厮,依次入妍磬所在院落派送大婚吉礼。那看不尽的绸缎绫罗,辨不清的珠玉钗环,道不明的金银古玩,伴着四位管家欢喜嘹亮的报贺声,尽显岳府南国第一豪门大户的赫赫威势。
  “老奴奉老太爷之命给林家小姐送来些大婚所需的衣裳首饰,金银摆件。有劳小姐一一查点,若有不如意的,或是短了什么,只管吩咐老奴,老奴立即着人安排,该替换的替换,该添补的添补。”
  妍磬端坐堂上,看着满屋子的锦盒礼箱,只谦恭一笑,而后对那弓身肃立垂手听差的岳盈福说道:
  “有劳大管家费心张罗,既是老太爷清点的,自然齐备周全,我既身居府中,一切听府上安排便是。”
  “小姐若没旁的吩咐,老奴先行告退。”
  那岳盈福也不赘言,躬身一拜,便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出了门去。
  “都说大小姐嫁的好人家,得了个笑面金佛!不成想岳家也这般富贵,这满屋子的东西比在大小姐成婚那日见到的还要好还要多。这岳府的大管家派头也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儿的正经主子呢!”
  紫烟一面数着满屋子的物件,一面眉开眼笑嘟囔着。一时回头看看妍磬,却见那待嫁新娘并无心于此,正一人轻轻走出房门,呆呆立在院中抬头看天。
  “今夜怎么不见半点月色?想起那会子,大姐带着我和眉儿偷偷上屋顶赏月,一眨眼就七八年光景,大姐也出阁了,眼下,我也……”
  紫烟跟着妍磬走出房门,见妍磬呆呆看天不住痴语,她缓步近前轻声慰藉道:
  “小姐又感伤什么?这桩婚事虽是无可奈何,眼下也只得如此!咱们日后走一步看一步,往后如何,尚未可知。岳家公子又如何,或许是个可依可托之人亦未可知呢?”
  妍磬听得“无可奈何”四字,不禁淡淡一笑,她回头对紫烟浅浅叹道:
  “如今,倒是你来宽慰我,我又如何不知道虽无可奈何又只得如此的道理,只是一时间……一时间恍惚,不由得对天长叹罢了!”
  紫烟听罢,心头一酸。好一会儿,一阵凉风吹过,她忙对妍磬劝道:
  “夜深秋凉,小姐还是屋里去吧,好歹保重身子!”
  妍磬听罢,只轻轻点头,又愁绪一阵,正要随紫烟回去,忽听得院外又隐隐约约传来那幽怨缠绵的凄婉箫声。
  “卢姐姐?”
  妍磬听到箫声,立时停下脚步,她回头望望远处,而后对紫烟说道:
  “你去拿我的箫来,我且去看看卢姐姐。”
  【六】
  妍磬拿着卢夫人赠与她的箫管,不让紫烟随行,独自出了院门,往那莲池亭台处走去。
  行至莲池边上,只见原先池中凋敝的枯叶残花已教人尽数除去,眼下那墨绿的水池中只满满浮动着好几十盏光艳如火的红莲水灯。此刻,只看那莲灯璀璨映照碧水,又看那碧水油油倒映火光,如此华彩重影,光火浮动,好一派迷蒙幽魅如梦似幻情状!
  “这么美的一池灯火,卢姐姐怎能独享!”
  妍磬一面笑着,一面悄悄走到那古亭后边,她伸出手来一把蒙住卢氏双眼,而后开怀笑道:“卢姐姐好生小气,竟一人在这……”
  “妍磬小姐?”
  忽而听得一男子声音,霎时吓得妍磬双手一颤,跌落手中箫管。她又猛地退后几步,定睛一看,只见此刻亭中那弄箫之人不是卢氏,却是——白祈年!
  “白公子?”
  “小姐莫慌,正是在下。”
  白祈年低头拾起妍磬脚边的长箫,又站起身来柔声问道:
  “这是你卢姐姐送你的吧?”
  “是……是卢姐姐给我的。”
  妍磬接过那箫管,不觉脸上一阵绯红,她定定神,羞怯说道:
  “方才错把公子认作了卢姐姐,实在……实在是失礼了。”
  白祈年听罢,淡然一笑,轻轻回道:
  “今夜无月色照人,这亭台之上又只有莲池中那点点迷离灯火,本也辨不清什么,若不是我贪图这儿清幽,来这里吟箫,也不会让二小姐认错了人,更不会惊吓到了二小姐。说到底,还是我的过错!”
  妍磬听得白祈年一番自责,细想想,却不由得扑哧一笑。
  “二小姐笑什么?”
  妍磬抿抿嘴,举起手中箫管,含笑回道:
  “我是笑那句古话,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那几日,卢姐姐也爱在这儿吹奏箫管,我闻声而来,方才和卢姐姐结下一段缘分。今夜,白公子要寻一幽静所在,偏偏也来到此处,果然是……果然是妇唱夫随了!”
  白祈年听罢妍磬一席话,不禁放声大笑。少顷,他摩挲起自己手中那柄长箫,又沉沉叹道:
  “你卢姐姐的苦楚,全在这箫声里,我听得多了,便也了熟于心。每每吹奏,不免感怀,只愿能借着这曲子为其分担一二,她的苦楚或许便能少些罢……”
  白祈年一语说罢,转身对着那一池迷蒙灯火吹奏起来,一时间,那凄婉绵长的箫声又荡漾在古亭之外,莲池之上,天地之间。妍磬则在一旁轻轻坐下,低头看着那莲池中的斑驳灯烛,细品那乐中幽情,只感悟道:卢夫人与白公子虽同奏一曲,然那同一曲中却又显现异样情韵——卢氏所奏者,尽是那幽怨凄苦情思,此番白祈年所奏,苦楚中却更有一丝江海浩荡之豪迈雄浑情状。
  妍磬如斯听之,如斯辨之,又想起那夜卢氏所言,不禁为这对深情伉俪各样苦楚生发出无尽悲悯之想,又念及当下自身所遇之无可奈何之难,她终不由得落下泪来。
  “二小姐这是怎么了?是这曲子太过凄苦吗?”
  白祈年见妍磬双眼含泪,立时放下箫管,驻了那箫声,柔声问道。
  “不,不,曲子很好,是我听入迷了。”
  白祈年见妍磬梨花带雨之貌,不由得心生爱怜,他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上前,轻声说道:
  “擦擦罢,这是你卢姐姐的,不妨事!”
  见妍磬小心接过那方丝巾,轻轻拭去泪水,那白祈年却又不知怎的浅浅一笑,他道:
  “你哭的样子,倒真像极了你那卢姐姐当年的模样,你们今生能有姐妹的缘分,看来也是命里早已安排下的。”
  白祈年说完,忽而又想到什么,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坠,将其递与妍磬,他说道:
  “这月二十五,便是二小姐的婚期,如今我同你卢姐姐乃客居之身,也无甚贵重礼物。你卢姐姐说你喜爱箫管,这小小的一枚玉箫,就当是我同你卢姐姐的贺礼吧。妍磬妹妹可不要嫌弃!”
  妍磬小心翼翼将那玉箫托在手中,只见其无比别致精巧,茫茫夜色中竟还发散着淡淡紫色光晕。见那紫色华光,妍磬不禁心头一颤,不由得想到那日父亲赠与的紫云玉璧,她欣欣然感叹道:
  “好生别致,同我那……”
  还未及妍磬说道玉璧之事,猛听得假山外头传来众人呼叫之声,白祈年忙朝园外望去,只见一人正急匆匆跑来。待那人近前,却见是神色慌张满脸泪痕的瑛棋,白祈年正要询问缘故,只听那瑛棋带着哭腔大声喊道:
  “公子爷快去看看,瑾画上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