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天行者（终）

  从苏染死后，宸玲对宸沙便带着憎恶，明明拯救了莲空城的武林群雄，明明终结了武林纷争，带走了天下第一楼，却又过家门而不入。
  什么样的天下第一会抛妻弃子？
  这么多年，支撑着宸玲活下去的，便是要见到宸沙。却不想，早在自己记不清事前，自己的父亲便已经留下了一段记忆。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命运。
  在那些记忆不断浮现之后，在那些心绪涌入之后，在体验过了宸沙的感情之后，宸玲忽然无法憎恨这个人。
  那个天下第一风华绝代的剑客，并不是一个置妻女于不顾的人，他只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宸回也说过一样的话。
  宸玲的内心也有过这样的期盼。
  如今，这一切终于慢慢的水落石出，她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父亲。
  宸沙似乎也知道宸玲的反应，这当然不是父女二人跨越时空的对话。
  这只是一段话，一段宸沙通过对未来的揣测而留下的话。
  宸玲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甚至感到心酸。
  早在很多年前，在自己年幼时，父亲便已经有了觉悟，预见了到了他的未来。
  妻离子散，为了不让自己面对的厄运牵连到亲人，一个人孤独的走在江湖的深处。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躲，想要将天行不息练到完善，想要拥有保护你们的能力，但很可惜，我要面对的那个人，实在太强，好在他也因为我的存在，迟迟没有出现在这个人间。我很想带着你与你娘亲一道归隐，当年，的确有过这样的打算，在师兄死前……”
  宸沙脸在篝火中显得有些沧桑，明明这个年纪的宸沙，正是他最风华正茂的时候。
  “后来，我将那栋楼停在了连庆山外，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孩子。哈哈哈……小玲，那个孩子其实和你在某些方面很像，但他似乎……没有你这般有天赋……“
  宸玲一震。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父亲从不教自己武功，是因为嫌弃自己是女儿身。那个孩子，她当然知道是谁。她以为宸回才是被父亲看中的那个人。可此时此刻，她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埋怨父亲的原因……似乎一直都错了。
  “但很可惜……我不能教你武功。我甚至……不能与你们相见。”
  这位剑阁最强的剑圣，眼角竟然流出热泪，尽管带着笑容，那笑容却是如此苦涩。
  “这段记忆……是我在莲空城事件之后留给你的，那个时候……你与你娘亲，过得不怎么好，她病的有些厉害。”
  宸玲始终无言，默默的聆听着。
  “在莲空城事件后，我去找过秦先皇，欲要报仇，却也因此泄露了踪迹，后来我去的任何地方，都会遭遇追杀。”
  宸沙的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
  “只是他们无法伤到我，后来便改变了策略，大概是我那位大师兄，猜测我可能掌握了某个秘密，于是我走到哪里，但凡待得久一点，那里的人……都会死。”
  “秦州城外的小村落，铁黎国边境的镇子，南蛮秘境深处的部落，都因为我，被人屠戮。大师兄在逼迫我现身，否则我所去的地方，都会带来死亡。”
  宸玲万没有想到，父亲竟然有过这样的遭遇。
  “所以呐，我不能去见你们，我大概也猜到，在大师兄被我打败之前，我可能永远无法见你们。这大概也是我能为你们做的唯一的事情。但……我还是没有忍住。”
  宸沙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不甘心，我有那么可爱的女儿，那么美丽善解人意的妻子，我却不能见她们。也许将来哪一天，我死之后，你们会带着憎恨看我……我不想你们恨我，我怕。”
  我怕。
  这两个字在宸玲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眼中瞬间布满了水雾。
  “所以在之后的某个夜晚，我来到了莲空城，在你的识海里留下了这么一段记忆。呵……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远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强大，我嘲笑着天下第一忠义大将，因为一个秘密成了叛贼。可我也因为一个秘密，甚至不敢唤醒自己的女儿，甚至不敢……多凝视你一会儿。”
  “再后来，几个月后，到了冬天，我发现时间并不能淡忘我的痛苦，于是我再回到莲空城，却发现你们已经不再。你娘亲……其实留了一封书信，告知我一切安好，说是莲空城有了疫情……要去云慈谷避一避。“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在我看望你们的那个夜晚，你娘亲她是醒着的……她大概猜到了我的难处……”
  泣不成声。强忍了许久的宸玲在这一刻终于哭出声来。
  她终于明白娘亲为何会始终爱着父亲……也终于知道，为何娘亲会在临终前说道，不要憎恨自己的父亲。
  因为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黑夜下，那个人带着泪光温柔的凝视，始终不言一语，期待而又恐惧着，最终不甘的离开。
  多年间的等待，于冬日里的苦苦守望似乎在那一刻都值得了。
  女人有时候便是这般简单，哪怕并不能给她所要的生活，只是传达到了心意，她也会死心塌地的爱着你。
  这是苏染与宸沙的爱情。
  宸玲记得自己七岁那年，便已经对娘亲那句话无感。
  “你爹是一个盖世英雄，他在拯救着天下苍生，以我们不知道的方式。”这是苏染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宸玲以前是信的，但带着苏染求医的路上，她渐渐对这句话失去了信心。
  没有盖世英雄会抛妻弃女，会让自己的女儿在七岁时杀人，会让自己的妻子一路颠簸最终病死。
  可如今，宸玲才知道，错了啊……一切都错了啊……
  亲身感受过龙脉武者的强大和邪恶之后，宸玲才知道，父亲为了这个人间带来了多少年的时间。
  事实也却是如此，如果没有宸沙，姬凝渊会早早的出现在这个江湖，会再一次制造类似于三十年前天坑事件那样的惨剧。
  十数万人的生命，十数万人的生离死别。
  天坑深处那些苍白的脸，那些凝望夕雨时流着泪的眼睛……
  那些最黑暗处里迟迟不肯熄灭的倔强与不甘……
  想到这里的时候，宸玲整个人颤抖不止。
  “对不起……”
  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是道歉……
  宸玲难过的哭泣着。
  宸沙的脸上，笑容里的苦涩渐渐少了些。
  “小玲，你知道吗，当年师兄问我，变强的意义是什么？那个时候我其实不知道答案。直到遇到你娘亲，我才开始明白，或许我变强的意义是要守护她。再然后，你出现在这个世界，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啊……等帮着师兄击败了风枯，我就归隐了，离开剑阁，不做那剑圣，我就想做一个女儿奴。”
  “哈……有时候我很恨师兄，因为师兄把我牵扯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里，让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真相。也因此，我甚至不能与你们相聚一刻。“
  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宸沙哭起来的时候，很难看，可他忍不住。
  宸玲能够想象父亲当时在黑夜里，在自己的识海里留下这些心绪的时候，是怎样的难过。”可我……又很敬佩师兄……我敬佩他有着可笑而又老气的信条，我是被他教大的，我自有自己的不羁，却终究还是有师兄的影子，尤其是他都已经那样老了，再苟活几年，就算不被人杀死，老天也要带走他……偏偏到了这样的程度，他还能为了那句‘匡扶正义，惩奸除恶’而就义。“
  宸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也是在那个时候起，我知道自己将失去你们，师兄他太可笑了，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可他死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这个可笑之人竟然改变了我，我也变得可笑起来，或许是沾染了他的那些老气，想到最黑暗处的那些人时，想到这一千年来不知发生过多少次这样的事件……我便感觉到愤怒。”
  “对不起呢，玲，在你和你娘亲，以及天下苍生的选择上，我选择了苍生。”
  你爹是一个盖世英雄，他在拯救着天下苍生，以我们不知道的方式。
  这句话不断地回荡在宸玲的脑中，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这些年的恨意如此可笑。
  宸玲不断的摇着头，这对父女便如同两个傻子一样，各自道着歉。
  “姬凝渊很强大，老实说，作为一个世人眼中的绝世天才，与这么个人生在一个时代，我会忍不住以为，我的宿命便是击败他。但他又太过强大，强到我认为……也许我终其一生都无法超越他。”
  “天行不息之力，我一直在钻研天行之力，那股力量能让时间都对你妥协，可偏偏，真真正正的掌握天行之力，最需要的便是时间……但面对大师兄，我的时间并不多……”
  “天行不息，其实是两种力量的结合，我与师兄当年以为这样的功夫不当存在于人世间，却不想，看似愚笨的师兄，其实……非常的聪明。竟然真的创造了这门功夫，师兄认为一个人如果全然拥有了天行之力和不息之力，便等同于拥有了永恒之体，或许……会成为另一个大师兄。所以天行之力和不息之力被分开了。师兄练就的是不息之力，我练就的是天行之力。”
  宸沙自嘲道：“但我终究是差一点火候……”
  宸玲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天行不息我将不息之力留给了我的徒弟，当年我与师兄认为有了这样的功法，或许……依旧没有绝对的胜算能够战胜大师兄，所以那个时候，我就问了师兄，有没有可能将这门功法传承下去……”
  “师兄没有给我回复，但我知道他的想法，一旦击败了大师兄，这门功夫便该彻底消失。可后来……师兄死了。我便更没有把握战胜那个人，于是我将不息之力留给了我的徒弟，他叫宸回，是一个心性平和的孩子，将来属于他的江湖是什么样的，我很期待。不过……”
  “更为强大的天行之力……我选择了你。”
  宸玲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篝火旁的宸沙抬起头，脸上的泪痕犹在，他却挂着最为暖人的笑意。这笑容像极了宸回。
  “因为……我相信我的女儿，一定可以成为这个世间最强大的剑客。”
  宸沙的这句话，在宸玲内心深处最冷的地方，带来了一股炙热。
  这么多年来，她钻研七情诀，一心想要变得强大的原因，便是因为想要自己的父亲认可。想要证明给他看，自己其实是有资格继承他衣钵的，想要证明给他看，即便是女儿身，也一样可以学到绝世剑法。
  这成了宸玲的心结，在她内心深处，慢慢结冰。
  可此时此刻，这些冰川破裂，心结也被打开。
  原来……从一开始，父亲便是认可自己的。
  原本止住的眼泪再次掉落。
  宸沙说道：“如果我能够战胜大师兄，我一定会回来好好教你武功，我无法预见到那一天……但我期盼着。”
  “如果我没有回来……”
  宸沙苦笑着，沉默了一息。
  “是小玲的话，或许会与我那笨徒弟一起，拯救这个世界。”
  “因为我相信你们！”
  灰暗的四周开始慢慢的有了光，宸沙的声音开始慢慢的消失。因为周遭变得喧闹起来。
  宸玲奔向宸沙，想要抱住他，却是无法触碰到。
  多年的恨意在这一刻间尽数瓦解。
  “看来……有人在思念你呢。”
  满脸泪水的不只是宸玲，还有宸沙。
  “再见了，我的孩子，从此刻起，你便是一名天行者！”
  一切如同黄沙幻象一般，风一吹，便化为虚有。
  宸沙的身影随着昏暗的天地还有篝火，开始慢慢的消失。
  一束光亮照进。
  这一刻，宸玲睁开了眼睛。
  蓝色的光芒围绕着她。
  宸回看到宸玲睁开眼睛的瞬间，既是高兴，又是绝望。
  庆幸的是，宸玲终于活了过来。
  绝望的是，姬凝渊对付叶愁城时的强大招数，再次被姬凝渊施展。
  所有人都将死去。
  宸玲没有去管这些，她看着宸回，濒死状态下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宸回，这一刻，她什么也不去想。
  她只是紧紧的抱着宸回，无声的哭泣着。
  许是两极生死剑真的让由生到死又由死而生的二人心意交融。
  不知为何，这一刻宸回感觉到了宸玲内心的那种喜悦。
  仿佛是很重的担子终于被卸下。
  宸回惊讶的发现了一件事情……
  “玲……你突破了？”
  宸玲松开抱住宸回的手，她抚摸着宸回的脸庞，泪眼婆沙的看着宸回，在心结解开的时刻，始终不曾寻觅到的机缘，终于降临，那一刻这个世间便又多了一名极意强者。
  只是宸玲没有回答宸回的问题，在这无比绝望的时刻，她破涕而笑，轻声说道：
  “宸回，我喜欢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