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士林清议

  一名锦袍罗袖年轻些的士子,名作丘舒的感叹道:“苏默这一死,倒是捞足了名望。”
  另一命老成些的蓝袍士子,名作尤冬的摇摇头:“这是苏默的功勋自己挣来的,谁都没法羡慕。换做你我,谁能在群敌环伺之下,还有如此伟力心性去周旋贼酋于敌巢中?苏默所为,我不吝一个服字!”
  几人点头,他们都是看过《贵乱实录》的人。看文字叙述,的确不似作伪。西南之事,源源不断传入内地,大部分士子也都听闻。却并未有多少人深入了解。
  尤其是苏默之前还被当做一个反派来宣讲。
  “对了,苏默就是善化籍人吧。就在长沙府,隔着我们衡州倒是不远!”另外一名绿袍士子李当风出言:“不如,我们都过去看望一下苏默的家人吧。总归是同乡士子,若是有丧,去拜祭一下敬一敬他在天之灵吧!”
  听了李当风的话,尤冬顿时愤愤不平起来:“苏家眼下情况艰难,根本不承认苏默会死。而且,你们之前没听说士林之中有人对苏默的说法,完全是另〖%
  M.35ww.外一副说辞吗?我看,那些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轨,仗着我们不了解情况,肆意污蔑苏默!”
  “如此歹毒心肠,我辈圣人门徒,怎么能坐视不管?”蓝袍士子越说越是气氛:“诸位,可愿意随我去按察司申明?看看到底是谁在作祟,让真zhèng
  的功臣身死险境,却连家小都保全不了?”
  “我去!”
  “同去!”
  “都去!”
  ……
  一干年轻士子,脸上竟是积极昂扬的蓬勃之气!
  长沙城。
  南京礼部给事中章道,南京都察院御史刘褚,丘舒、尤冬、李当风等长沙府秀才齐齐被失踪良久的苏浚请入了府衙。
  南京虽说是陪都,但金陵王气犹在。更是各种在野党集聚的地方,其对朝中政事的影响很大,更是隐隐有代燕京管理南方事务的隐性权力。
  尤其是南京的科道言官,那更是清流舆论的中心,也是东林书院的所在!
  作为只差一步就可以迈入八大家的文家,文国权在东林书院里头的分量也是不浅。章道,这位被誉为南都清流四君子之一的科参言官,更是清流之中分量不浅的人物。
  就是这么一人到了长沙府,苏浚当然没法再装哑巴下去。更何况,章道还带着都察院御史刘褚,以及一大帮子秀才过来。
  第二个都察院御史且不说,就是后面那些秀才,也足够苏浚头疼的。
  这年头终究是文人的天下,政治上文官掌握的趋势越发明朗。尤其在先帝试图全面掌握政权的努力失败后,整个官僚体系由下到上已经越发完善,自成体系。天子能够在其中操纵动手的份额被不断压缩,而年幼天子的政治天赋显然不足以面对一大帮子成熟狡猾的政客。
  当然,事情也并非绝对。启兴帝在这个位置上,天然地就掌握了各种优势,其政治手腕更是在飞速地成长,尤其是北方人在政坛上渐渐抬头,各种对南方文官的挑zhàn
  层出不穷后。朝廷的局势也越发混沌起来。
  但无论天子怎么用人,他当下能够选择的,唯有文人。而文人的基础,就是这帮子秀才。
  而这个年代,秀才不纳粮,不交税,对官不跪拜,游学天下官府助。尤其是读书人内部之中,结社,乡党,同窗情谊,朋友情谊,朋友的朋友的情谊……等等各种交织的网络让这个群体成了这个国度内最为显赫,也是最为得不起的存zài。
  哪怕是强盛的八大家,也不会去挑动文人这个阶层的敌对。
  “章科参,刘御史,诸位同学!”苏浚的神色十分和善,举动之间,让人如沐春风:“暮云市巡检司之事,要说我不知情,这的确是自欺欺人。但要我去干涉,苏浚这里,却有难言之隐啊!”
  章道目光严厉问:“哦?什么难言之隐,竟是让府尊面对如此有悖公益,士林寒心的事情都无动于衷?”
  面对章道锐利的目光,苏浚神色不变。若说是换一个知府,比如说衡州府知府彭兴水。面对都察院给事中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只怕早就两股战战,心怯纳言了。
  要知dào
  ,这个年代的御史言官就更后世的中纪委一样。哪个官员碰上中纪委,不是两股战战,不能言语,莫不是吓得丢魂失魄一般。
  而华朝的御史言官,比起后世的中纪委,不仅职权更加广泛,独立性更是十分强dà。往往不受谁人左右,尤其是舆论嘴炮起来,谁碰上都要掉层皮。
  若是彭兴水挨上,只怕早就认栽了。哪里能如苏浚这边,一如既往地平和,光是这份城府就令章道不敢小觑。这位,也是在中枢混过,差点就能进六部西府的人物。
  只听苏浚依旧“诚恳”地道:“因为这是我苏家人,身为一族之人。插手其中,未免有失偏颇。为示公正,我自然应当避嫌。”
  “难道就坐视烈士阵亡在前,家属在后方却要受难?一个区区巡检司就敢如此放肆,也未免太寒了天下士子为国报效之心!”刘褚愤然。
  苏浚依旧平和:“这里是按察司下发的公文,是对苏氏此次涉嫌贩卖违禁军资扣押的许可,还有苏氏族人重伤工人的公文案本。诸位可以看看!”
  “我辈儒生,为国赴难,那自然是值得嘉义褒奖的事情。但若是有人邀功自傲,以为能以此作为违法犯上之倚仗,本官却不敢苟同。哪怕某些人是我的亲属,我也绝不会容许这些人玷辱祖宗门楣!”说到这里,苏浚整个人气势一阵,让几个没见过场面的秀才都是心下一怯。
  只有章道和刘褚不为所动。
  章道直言:“看来,苏知府是觉得此次苏家是真的有罪,暮云市巡检司是真zhèng
  为国执法喽?”
  “本官不能确定谁有罪!”苏浚倒是没说死:“只是若想以人情关系来逃脱律法,我却不能答yīng!”
  “那好!”章道也不讳言:“既然如此,本官身为礼部科参,带我宪院同僚汇集本县士子,彻查暮云市巡检司一事,苏知府可有教诲啊?”
  苏浚当然不会大大咧咧应下这个教诲,虽说他的品级要远高于两个最大也就正七品的言官。但这些言官,尤其是这礼部科参,随便下放,最次也是一省参政!
  章道此言,是暗讽苏浚明明知dào
  苏家无辜,还假装正义,假惺惺地来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
  “都察院既然要查,地方亲民官自然不会阻拦。若是科参有何需yào
  帮zhù
  的,府衙一定全程帮zhù!”苏浚依旧语气诚恳。
  章道深深看了一眼苏浚,漫不经心地行礼道别。
  刘褚等一干秀才,也是纷纷离去。
  见几人离去,苏浚脸上的表情顿时松弛了下来。整个人窝在太师椅上,疲惫难掩。
  这会,苏兰若从一名姬妾手中接过参茶,递过去轻轻唤苏浚喝了。
  苏浚看着儿子捧着参茶,一抿唇,也知dào
  躲不过,捏着鼻子一把喝完。
  苏兰若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坐在下首,看着老父,轻声道:“父亲,真的要和善化那里闹得这么僵吗?”
  苏浚点点头,转而,又摇摇头。看着苏兰若,心中也是一阵宽慰。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这环境还是真影响人。以往在善化小小的池子里,谁都卖苏浚的面子不敢为难苏兰若,更不敢对他最宠爱的小儿子说点重话,结果宠坏了小儿横死,也让苏兰若养出了骄娇之气。
  眼下无论善化苏家,还是长沙苏家都每一天安生。危难之事,倒是让苏兰若迅速成长了起来。
  这大半年里,苏兰若也开始接触家族生意,更将大部分心思用在了来年的乡试里。
  而且性情也沉稳了下来,有了些大家之气。
  对此,也许是苏浚这一年来里真zhèng
  开心的事情了吧。
  “都是一家人,我当然也不想做绝。但眼下这情况,他们还认不清状况。或者说,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这让我,还能怎么办?”苏浚说得有些含糊,但苏兰若不笨,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世家有世家的生存之道,比如在站队问题上。尤其是生死存亡,荣辱兴衰一念间的站队,那更是关键无比。
  而对于一个世家,他们从来不会将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当家族内部主导性力量主持甲方的时候,必然会有另外一方势力选择支持乙方。
  尤其是在甲乙两方是零和关系时,世家内更会必然有一派去选择另外一方。为的,就是在战队错误以后,家族依旧有希望继xù
  站起来,而不是一次性被灭掉。
  眼下的苏家就是这么个情况。
  在苏默极可能已经身死西南的情况下,苏家还有其他余地吗?
  或者说,依着苏浚这点微末的力量,在陆家庞大的压力下,他能抵抗几个回合?
  要知dào
  ,湖广三司整个上层,苏浚连一点支持都找不到。但武昌三司里头任何一个拉出来,都足够苏浚头疼欲裂,应对失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