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不可道也(4)
贴虹吓得一抖,拿眼睛看你。你的心漏跳一拍,拿眼睛看离澈。离澈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dào
王妃怎么会来,一边率先掀被子,跪到地上去。
王妃娘娘赏脸,贵脚踏贱地,屋里的人再怎么五痨七伤、衣冠不整,也得赶紧儿的跪下去,以示尊敬和虔诚。
你脸俯得几乎要靠近地面,先见几双青缎面绣墨线的鞋子进来,站到旁边,这是公公;又见几双褚石缎面绣彩线的鞋子进来,复站到一边,这是宫娥;又见几双粉红锦面刺彩搀银线的鞋子进来,依然站到一边,这是另一级宫娥。这几拔站定,方见一双墨绿细锦面精绣燕子穿杨厚底靴子,应是高职位的公公,引出两双极精致绣鞋来。那两双鞋子一般大小,俱是鸽灰素线绨作底,蔷薇红细绵作面,精针密缕绣了江花楼台月,复蒙上层霞红绡,以银线细珠钉住,分站两边,中间扶出再一双鞋子来,大红大金的,双凤朝云、玉润珠明,连鞋边儿都密密镶满刺绣花样,针脚儿半分不乱。你觑着,知dào
这必定是王妃了,跟着别人一起口呼吉祥,脸则俯得更低,真zhèng
贴住地面。
她走到你面前,顿一顿:“抬起头来。”声音算是妇女中比较悦耳的,只不带什么感情。
你抬头,依然垂着目光。
不与主妇对视,这也算奴婢美德中的一种,除非她命你抬起眼睛。
她果然下令了:“抬起眼睛来。”
你抬眼。不能太快,免得让人觉得你轻浮;也不能太慢,免得让人觉得你在端架子。抬眼的过程中,心中默念:“起敬起畏、和顺腼柔、母慈子孝、孺慕之思……”
这些字眼是有催眠的功效。你终于抬起眼睛望着她时,就像一只小羊羔抬起眼睛看它的主人,绝对的柔顺、信赖、敬畏。
王妃曾经许多次设想你的样子,却不知dào
你有这样的目光,不觉一怔。
她脸上厚厚一层宫妆,白的地方雪白、红的地方正红,像个假人面,好处是稍许有什么表情变化,别人也看不出来。只是眼角的皮肤一收缩,显出她的意wài。
而后她问:“能走吗?”疑问句,并不代表关心。就像有人到驿站问马夫:“能走吗?”也并不代表对马和马车的关心。
你的头还有点晕,寒气钻在骨子里,并没完全***。但是,走没有问题。如果现在有柄刀子刺过来,你还站得起身冲到屋外去,那么当然,王妃问你能不能走,你就能走。
她喉咙里“嗯”了一声,回身,率先离去。几个宫娥上前搀领你们三人,让你们跟上她。她出门后,是坐凤辇的,以两匹羊拉着,羊身呈五彩色,很有仙姿。你们自然没这个待遇,连随行的小轿、马匹也坐不上去,只跟大部分低级宫人一样步行。幸而整个队伍前进速度极缓,故你与贴虹也跟得上。
队伍慢慢走着,并未出民扉,惟景色越来越开阔,面前又垒出一座土山,上头有观景台。王妃下辇,墨绿靴公公紧扶住,霞红绡绣鞋宫娥也随上,一个转过来对领你们的宫娥丢个眼色。那宫娥便引你上前,在王妃侧后差两步远跟随。
便听王妃一边缓步拾阶上山,一边道:“这是成祖时候出现的山,名为‘仙迹’。那时,民扉之内整片是湖泽,水景盛大。成祖王来玩秋时,叹道:‘惜乎泽边无山丘,不能近登玩赏。’发语是未时。至次日卯时,湖边就多了座山。骁骑尉头一个面圣禀报,声称就山是他眼看着长出来的,并极口恭贺吉祥。成祖王甚是欢喜,厚加赏赐。谁知半日后,就有人告发,骁骑尉私下调动所掌军士,广运石木为底,上铺厚土,以攻城山造法,快马急鞭,一夜之间造出这座山来。将士们的衣裳,还满是泥与汗,未及浆洗;有几个士兵一夜间累到吐血,也未调息复元,骁骑尉自是抵赖不过,却狡辩道,似鸾率百鸟啄土成丘,鸟亦有知,仍是吉兆;如今不过率人而为,人固有知,怎就不是吉祥事呢?成祖大怒,要将其斩首。临行刑时,忽有乌云如车盖,飞来蔽日,天地无光,长有十小刻。观天师急向前奏道:天意,常借物为之,或借鸟、或借人,骁骑尉所言,并非全妄。量他一介匹夫,率区区五百人,怎能神鬼不惊、平地起山?是天冀王音成真,假他手而成就。今要斩他,是驳了天之好意,故天借乌云示警,圣达者不可不察也。成祖听了,甚然之,遂释骁骑尉,并御笔亲题此山为仙迹山。”
多长的一篇话。亏你好耐心,一路听下去,连大气儿都没出,虽知dào
她是特意说给你听,却不知有何用意,故只是诺诺跟着。
风吹来远远的乐声,王妃微微侧首:“我叔叔也是做观天师的。我未于归前,曾听他说,天意难测,有时会假手于人行天命,有时,却不过是人妄以本心测天心。”
很有道理。不过,这段话跟这乐声有什么关系吗?
再走过十余级,已到顶峰,王妃驻足,迎着轻风,道:“成祖时候,山没这么高,是后代修上去的。凡是加上去的土泥,都依附着得了‘仙迹’之名。”
墨绿靴子的公公躬身柔媚道:“娘娘!风口冷。凤体要紧!”王妃“嗯”了一身,扶住他的臂弯,一步步进到观景台的暖阁中。你跟进去。
贴虹、离澈、还有诸多宫娥太监,都没有进阁,只是侍奉在外面。阁中除了王妃和你,就只有那个公公和那一对贴身的宫娥。他们恐怕是王妃的心腹,你想,不管王妃想跟你说什么,现在也该开口了。
她果然道:“这段乐,是王上叫梨园新谱的,词是王上御笔亲填。你听得清,唱的是什么吗?听不清?那我念于你听。”便念道,“蕊轻瓣怯,当时不堪露华浓,海棠枝上试新红。待得云雨收,偎人犹痴怯,问君怎得不怜侬。”
那时,你们隔着面青玉案,一尊一卑相坐。她面容端肃,念出这段艳词,几乎就像念一段挽歌。你心中一动。
她缓缓道:“这是王上赠予贤平嫔的。她去围场,陪王上回驾,王上就赠了她这首词。这几日来,他们几乎天天叫梨园吹奏。”
你俯首。贤平嫔所受宠幸,果然是烈火烹油。
王妃话锋一转:“刚刚是谁推你下水?”
——不,这不是话锋一转。这句话根本是紧接着前面一切话问的!你豁然开朗,前面所有的造势、布局、引子,都有了呼应。她的棋路显山露水。
你心下安定,卑声柔气答道:“贱婢没有看清是谁推的。”
王妃点头:“她下手好快。我的人随即赶到,但已经晚了,你掉进了水里。他们急着要救你,却找不到你,怎么回事?你陷进泥里了?”
“她”?王妃意思,下手的,莫非是贤平嫔的人?而后头在水面呼叫你的,倒是王妃派来救你的?你为了小心起见,不去应呼叫,躲在下头几乎淹死、冻死,可不是冤哉枉也。
然而换个角度想,所谓贤平嫔下手,这不过是王妃单方面暗示。而后头来的人,若真的一门心思救你,早该跳下来了,何必等到离澈挺身下水?若非离澈正巧赶来,你的性命险过剃头。
形势如此诡谲,你万事不明了,多加点小心,总是好的。如果因为太过小心而死,至少死在自己手里,也比较能够瞑目;若大大咧咧,把一切交给命——不,你不信命会眷顾你。它如果一手擎蛇、一手持花,十之**会把花递给你,而里面藏着蛇。你想。
这些思虑像云朵的影子一般掠过心头。你向王妃道:“贱婢惭愧。是陷了下去。若非众人抢救及时,险些丧命了。”
王妃微微一笑:“陷了这么久,仍然活转来,真是吉人天相。听说阿威刚送进来一个你从前的丫头,她正巧救了你?很忠心。该好好褒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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