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之好我(2)
不出声,只是多看、多听、多做事。
上年纪的客人们对你们都还算不错的,有时为了在姑娘们面前显示他的温存风度,还要加倍的客气。但有些老油条、或者年少气盛的王孙公子,特意为难你们做个调笑、甚至拿来刹性子的,也不是没有。
不过你是个例外。
你青衣小鬟姗姗的行来,他们的眼睛已经直了。你再眉目低回楚楚的一笑,他们不饮酒也已醉了。问你的详细姓字,你不语,自有人代你答了:你是个小哑子。于是赢来无限怜惋、无限唏嘘。
你遇见的最凶悍的客人,是在紫宛席前。那时她也已经出来侍客了,只不曾开脸,就是个清倌人,抱着琵琶献艺的,着袭淡玫瑰红撒花襦裙,发髻扭在一边,本自低了头无情无绪弄拨子,中原新传过来的“火法灯”正悬在侧上方,微红的光明晃晃照了她黝黑头发雪白眉心,格外娇媚。一个客人看着就叹了一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那客人是文士打扮,装束不甚惹眼、但都是上好料子,旁边陪侍着一个甜白鸡心脸的姑娘,唤作金琥的,就掩嘴笑:“爷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前几日与我们宝巾闹成那样,不上几个更次,那几瓮子的酒都空了,也不知是怎么喝的。您还唱什么:对佳人,飞巨觞,舞裙歌板尽情欢。今日见了我们紫宛妹妹,怎的又来劲了?”
客人就乜着醉眼道:“好花不嫌多,美酒只恨少。不然这日长人短,怎生打发他去!来来来,且喝上一杯!”拿酒杯递到紫宛面前来。步履踉跄,小半杯都泼在她裙上。
紫宛素性是好洁的,心下嫌恶,略略皱眉,就揽衣肃容而起,辞道:“谢李星爷厚赐,贱妾身上不便,不能领酒,多谢星爷好意了。”
这话原也不错,那李星爷却扬眉瞪目、撸起袖子嚷嚷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心里不痛快,不喝他一个娘的,还辞什么?!难道我不配敬你的酒么?”
紫宛并没见过这种阵势,把脸涨红,喃喃辩解说何曾不痛快了、实在领不得酒等话,谁知李星爷却越发恼了,好生喧嚷一番,不依不饶,竟取了巨觥来倾下半坛子新熟的樱桃酒,在桌上一顿,对紫菀叫道:“小姑娘,我实对你说罢!你喝了这盏,什么都好了,不然,我不肯放你!”
众客人与姑娘们,也有婉转阻拦的、也有火上浇油的,吵个不住。紫宛已是说不出话来。李星爷将酒席一扫,空出个桌面,就箕坐上去,把衣襟撩起,大不像样,声调却放缓了,对紫宛道:“小姑娘,我有一联,你听好了,若能对得上来,倒不喝酒也罢的。”
人群中有谁低语:“别又是那副。白的为难人?”李星爷听若不闻,拍着腿,摇头晃脑对空吟哦道:“并刀剪云,叆叇堆垒,教吾欲语忘言。”
紫宛听这联,旁倒罢了,只中有几个拆字,颇不好对,正沉吟未决,排众出了一个人,乃是贴虹,到李星爷身前仰头笑道:“探花爷!您好诗文,婢子们怎么对得出呢?助您的兴致,这酒就叫俺喝了吧!”伸手去取酒觥。
不料李星爷伸手一拦,似笑非笑,道:“小虹儿,这酒我纵有心敬你,你也是喝不得的——吴三爷在那儿呢!喝坏了他须不与我开交。倘他要慢摇橹棹捉醉蟹,那也不该由我手里出来。”
众人一阵轰笑,吴三爷也微笑,向贴虹招招手,她涨红脸、低了头,也只能慢慢走过去。吴三爷手抚着她脖颈,靠着头,絮絮的不知说些什么,还向场中扫一眼。
一只手落在你肩上。
你吓一跳,回头看时,见是妈妈,涂了雪白脂粉、描了细细眉眼与火红双唇,如此风情,漫不经心啐了一口,骂道:“这狂生,越闹越不像了。若拦着呢,还要说我们不解人意儿。——你有没有法子?”竟忽然向你出题。
你将头一低,姗姗行去。
李星爷正对空啸道:“则酒无人劝、诗无人对、花无人戴、梦无人催。哭我世人,生死不如一醉!”击腿作节,声音悲愤,忽觉得有人似有若无牵动他的衣角,便垂下头来。
垂下头,便见一双清澄的眼睛,像月夜的泉,含着大悲悯、却什么也不怜悯,于是全无所求、然而什么都恳求的,看着他。
他一怔。从此起他一生一世都再也忘不了你。
可他没有发出声音。嘴唇干涸了,舌头凝结成化石。
你将手抬起来,向自己心中指了一指。
“啊,这大约是请我看在她的情面上莫再闹了。”他看着,茫然的想。而人群中忽然发出轻轻的笑声:
“长庚,你的联,已着这姑娘对出来了。可认输了罢!”
原来这李星爷,乃是本国王室宗亲,故有国姓,家中排行最末,名斗,字星,又字长庚,中过探花。敬他的人,可唤“李小爷”、“星爷”、“探花爷”;而与他投契的友人,便多直呼其字“长庚”。
众人都回头去看这出声的人,也姓李,乃是南郡王府小郡爷,面如冠玉、才艺双绝,此刻着领青罗袍、衣带上插着管玉箫、斜倚着黑漆矮几,对李斗扬声笑道:“这姑娘对的是:将手指心,怜恤芳蕊,问人有何不可。”注目望你,柔声道:“是罢?”
(按:本联为荧某原创,鄙帚自珍,如需转用,请注明出处。)你微笑。
众**声喝采!
李小郡爷却摇头向李斗笑道:“到底不是很工整。七叔见笑了。”
李斗凝视空中片刻,猛然摇头:“不!”他说,“文理有高下。与其说是贤弟对不上愚兄,毋宁说是愚兄对不上贤弟!”跳下桌子,向你作个揖:“好联!”又向小郡爷作个揖:“好句!”
你失笑:这个狂生啊!
回头,却遇上紫宛若有所思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