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汎汎其景(1)

  何太医到如烟床前切完脉后,沉吟片刻,低头道:“身子折损过了,略受些毒,又受寒气冻虐太甚,所以不太平。”语调很沉,如烟在半昏迷中听了,倒觉塌实。而他下头还有话:“但是……”
  伯巍急着道:“但是什么?”何太医道:“臣斗胆,要贴切请齐了寸、关、尺六处脉案,并看了病人气色,才敢下方。”伯巍听罢,一时沉吟。
  原来人掌后高骨(桡骨径突)为关、关前为寸、关后为尺,医者按脉,要按齐寸关尺三部,合双腕就是六处。说来虽简单,但男女有别,闺阁中请男医生来诊不是这么容易的。如烟身份卑贱,本不必太多避讳,但到底是太子跟前的人,所以脸隐在帐子里,单拿出一截右腕给医生切,还盖了个薄绢的帕子,不叫肌肤相触。如今何太医既要如烟露出脸来给他看,又要双腕并请,尤其是咬准了“贴切”二字,隔绢都不乐意,竟要拿手指来摸她手腕了,还真是斗胆。
  要叫如烟自己说,她是无所谓的。摸摸手、看看脸,跟性命相比,哪个更重yào?想都不用想。可是没人来问她的意见,是答yīng
  还是不答yīng。如烟就躺着,像考lǜ
  别人的事情似的,冷静得麻木的斟酌:她身上受的无非是伤、冻和毒。外伤与寒冻不算什么大事,叫他一个神医疑难的,恐怕就是毒了。她扒饭时虽然留了心眼,可在人监视之下难免咽进去几口,这就受了毒,可见其毒性甚烈。幕后到底是谁,这样郑重的对她,她日后也总有回报便是。
  正默默许愿的当儿,伯巍已点头道:“医者父母心。行医处没什么好避忌,您请吧。”亲手进帐来把如烟抱在怀中,掀起一隙帐子给何太医看。
  何太医看了如烟的脸,稍许一怔,便掩饰住,并未说什么,只是依理看过面色、又看舌苔,更将双腕六脉都按指请过,行礼退到一边。只是依理看过面色、又看舌苔,更将双腕六脉都按指请过,行礼退到一边。伯巍替如烟理好袖口,轻轻托着她的头安枕,掀帐子出去,急问:“怎么样?”何太医依然波澜不惊道:“臣有稿了。此病案说危不危、说险却险,臣斗胆请太子爷借一步说话。有大胆的话要请问太子。”
  他们就“借一步”出去,彼此间说了什么,如烟再也听不见,只是躺着,对自己温习着冷笑,却不能真zhèng
  冷下来。“奇怪,我怎么像块春天里发酥要烊〔注1〕了的冰。”她想着。中药香渐渐侵浸枕边。
  伯巍这一行其实不是往宫里去,而是向围场进发的。因为王在围猎,伯巍要去找王。
  “为什么呢?”如烟忧虑问,“去见王上作什么?”
  “我要给你一个名份。父亲必须答yīng
  我!”伯巍抱着如烟,脸埋进她的衣襟,深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抖,“小家伙!唉小家伙!我早就想慢慢儿给你地位,现在来不及了。我最近可能要办一件大事,经不起你再分我的心了!我要赶紧封你头衔,好让你单独住个院子,派些侍卫守住门,省得再出这种事!”
  如烟心里忖,他要办什么大事?口中惊诧的却是:“封我?”
  “嗯。我能办成。你信不信我?”他望她,柔情似水。
  呵这个大脑袋,如烟想用双手捧住他,老老实实对他说:她相信他爱她,相信他简直愿意为她做一切事,这已经很难得,但是……
  “是什么人一定要我死呢?我没有真的犯下死罪,是不是?”如烟天真的睁大眼睛给他看。
  他很吃这套,忙安慰她:“没有!你没犯任何罪!”可是脸上掠过那么矛盾无力的神色,而且也没有说:到底是谁想杀如烟,他又对这个凶手实行了报复没有。如烟于是知dào
  幕后凶手不是别人,只有王妃,伯巍的生身母亲。
  虽然她还想不通,如果是王妃的话,为什么要顾忌着只以针刑来对付自己。但是确实只有王妃够这个份量。只有王妃能让伯巍害pà
  得抱着如烟就上马车,让丫头和侍卫们准bèi
  行装去,他左右是半刻钟都不离开如烟。
  因为是那个女人,他只有用自己的身体才能护住如烟,而且没有力量还击。
  所以他要向他父亲讨封,以便叫他母亲有所顾忌吗?这真是……何等天真啊!举国有哪个女人能对抗王妃?更何况伯巍最多能给如烟讨个嫔妾地位,说不定只是个孺子〔注2〕罢,连唐慎仪都越不过去,顶个甚用?不过是能名正言顺住在他身边,别人下手也许稍微要顾忌一点——说起来,伯巍也许是想争取这个时间差,先拖着护住如烟,回头再跟他母亲慢慢儿求情?但如烟只怕自己活着等不到那一天了。
  她的性命从来就不怎么容易,怎敢这样轻易的信托给人?哪怕他是伯巍。不不不。如烟觉得,还是自己慢慢的想点儿主意比较好。
  “那几位大娘问我是不是跟一个尖鼻子、下巴有红痣的女人说过什么话。那是什么女人?你见过吗?”她换个话题问。
  伯巍摇摇头,厌恶的打个响鼻,像是懒得去追究这群女人又想陷害谁,只抱紧如烟:“算了,先不谈这些。讲讲你的身体,小家伙……你在长身子,知dào
  吗?困为受了寒,所以会有一点点伤害。但是不要担心!我会很好的给你调理,直到……嗯,发生什么事,你也不要害pà
  ,知dào
  吗?我派靠得住的人跟你。到那个时候……哎!”他的脸变得很红,“那个时候我再跟你说。”
  如烟茫然不解。他的意思是,她在发育吗?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臊成这样?
  疑惑间,一行也到了围场。衰草连天,初雪还未至,落叶木深深的落下一层叶子来,清晨的霜直到早半午都没有化,山林特有的气味鲜冷袭人,风吹来号角和猎狗的声音,不知为何如烟有点发抖。
  伯巍亲自看着人给房间里生了炉子,又拨银炭给如烟弄个小手炉,叫她好好焐着。如烟笑起来:“又没到数九寒冬……”“焐着。”他温柔的打断如烟,抱着她的肩,长长看她一眼,对她身边人吩咐几句,这才离开。
  木柴在炉膛里发出轻柔“噼啪”声,行帐内暖和而安适。贴虹和宣悦都在如烟旁边,一个打盹、一个发呆。
  她们两个也挨了打,这一路将养下来,贴虹身坯粗,看起来已经差不多复原,宣悦却总有点恍惚,好强还撑着要装出家常样子,却掩不住整个神气的憔悴,像风吹坏了的花儿。
  如烟知dào
  宣悦是那种门第里得脸的丫头,向来怕不比寻常人家里的小姐还娇养些,为小郡爷叫宣悦跟了她,累宣悦受这般磨折惊恐,她心里很过意不去。看宣悦独个儿发呆,如烟踌躇一番,从自己腕上褪下一串红菩提珠的手钏,偎过去道:“姐姐,你看这个好不好?说是驱灾护体、保安康的,我与你戴上罢。”
  宣悦一怔,推让道:“小姐你自己用得上。留着罢。”如烟摇摇头,只索把她右腕拉起来,亲将手钏给戴上了,扣住扣子。她腕臂比如烟圆润,纵然新近瘦损,扣扭也还要比着如烟调松一格。如烟埋头给宣悦调,她怎么安心,夺手自己整理,臂上几处淤青撞进如烟眼帘里,如烟老大不落忍,手指轻轻触着道:“都是我的罪孽,害你这样。”宣悦躲了躲,笑道:“快别这样,折杀了奴婢,那才真真的多少菩提珠都护不回来了。”如烟展颜道:“好容易笑了!不然,才折了我的福是真。”
  这边谈着,那里榻尾贴虹一个欠伸,也醒了,睡眼惺松支着腮道:“什么折福?不怕不怕,我给你祈福。我命贱,横竖横了,看判官敢不敢不答yīng
  我!”
  宣悦“噗哧”一笑,过去拍她的脸颊:“闭嘴罢。看惹来判官时,你还消停呢?”说话间,她穿的是家常起卧服装,袖口没拢,半撒着,贴虹仰面见到里面红彩,欢喜伸手抚弄道:“这是什么珠子?——不是玉,不是石头。好漂亮。”
  如烟笑道:“这是菩提珠,有说是舍利,又有说是什么圣地草木琢出来的,哪里晓得它许多。不过密宗推尚这个,道是消灾修福的,听说上个月宫里又贡了些。你看宣悦姐姐戴了如何?”
  宣悦面色微红。贴虹已经真心叫起来:“好kàn
  好kàn!小姐,我也要!”如烟弯下腰,喘着气笑道:“瞧打得跟只花猫儿似的,还喵喵喵,我也要呢。”说着放开手炉,果然起身要去开箱子,思量伯巍给了她不少吉祥东西,就中选件贵重点儿的给贴虹罢。谁知贴虹缠上身来笑道:“开什么箱子!好小姐,你身上戴有什么,解了赏我也罢,带了你的暖送我,这才叫便宜我亲香亲香。”说着两手向如烟腰里抓,“别说没有!那我可搜了。”
  如烟给痒得咯咯直笑,逃向宣悦怀里道:“看这丫头魔疯了!”宣悦以双臂护如烟,贴虹一发连她都抓上。她比如烟还怕痒,一见指尖过来就软瘫了,连滚带爬逃出半个身子,发狠道:“好好!不信治不了你!”拖过被子来,如烟就手儿拉起一个角,两人合力将贴虹裹在里头,和身扑上去压住了,隔着被子大搔而特搔,且笑且骂道:“叫你Lang个小蹄子,知dào
  厉害了不?还敢不敢了!”贴虹只管乱笑乱蹬,忽然发声喊道:“哎哟好痛!”抖个不住。如烟她们知dào
  贴虹本来有个女孩子的病,跟苏铁相类,是时时会痛的,前番又受了磨折,竟不知是哪一端发作,唬得忙掀开被子扶她起来道:“怎么样?是哪里痛?”
  贴虹牙关紧咬,双目翻白,坐了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抚着心窝子道:“好险好险。不是我唱个空城计,你们几乎闷死我。”两人这才知dào
  她又捣鬼骗人,当头啐道:“不会看戏文,还乱嚼舌头。你这是鬼的空城计呢!”说着,三人互相看看,那般云鬓散乱、衣裳不整的样子,不由又“噗哧噗哧”笑起来,掀了镜袱,彼此帮忙整理。原先那股子愁云惨雾的憋屈气,经这么一闹,倒散去大半,如烟心里欢喜,自挽袖子看臂上,还笼得有两串菩提珠钏子,一串是白菩提根菩提珠,消灾的;另一串是通天眼菩提珠,吸病气的。她见白菩提根菩提珠较为莹润可爱,便褪下来,又鬓边卸下金珠牡丹掠子,一总儿交与贴虹道:“给你罢。”贴虹也不推辞,笑嘻嘻接了,谢过如烟,塞在腰带里。她见贴虹笑脸,便觉得多少赏赐都不可惜。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难得有人愿意长久陪在自己旁边、又这么容易便能笑起来,些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呢?如烟自己若能这么容易就开颜啊……那倒是她的福气了。
  如烟忽弯腰按着小腹,喊:“痛。”贴虹糊涂道:“小姐,我刚刚是吓了你们一次,你也不用马上吓回我吧?”宣悦神色一变,抚住如烟的肩:“哪里痛?”
  她的小腹,好像有什么在涨,又像在在发着热,几乎可以指明边界的、腹中圆圆的一块,产生那么奇异的痛感。如烟正寻思着该怎么形容呢,又有另一种感觉产生。她羞红了脸,惶恐的指指下体:“有什么……流出来?”
  贴虹扶住如烟的肩背,宣悦擎帘子叫人。两个婆子是伯巍早安置在外头的,应声进来,扶她上榻躺了,轻轻解开她裙子。如烟看见自己衣襟上有血。
  “我要死了?”她想,脸色苍白。这次的死亡感觉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奇怪,带着种近乎温存的痛感。如烟四肢冰凉,小腹那儿却总有一块是烫的,蔓延上来,让心跳失速、并烧着她的脸,她觉得头晕。
  “恭喜姑娘,从今儿起成人了。”婆子软言软语安慰如烟,拿热毛巾给她拭了身,裹上奇怪的草木灰布袋子,将烫婆子焐在被窝里,又暧了汤来予她吃。
  ————————————————————————注:
  1:烊,(y-ng),从火,羊声。本义:(1)金属熔化(2)[方]:溶化,熔化。如《老残游记》中:“半霎功夫,墨盒里冒白气,下半边已烊了。”(3)[方]:融化。如:“冰块烊脱了”。第(1)义也说通炀。本文此处取第(3)义。
  2:本文中设定太子嫔妾为三级六阶,分别是:良娣(贞仪,慎仪)、保林(庄容,敬容)、孺子(婉侍,勤侍)。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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