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驾言出游(2)
寻常宫人若是得宠,最多不过升为贵人,若积年有德、足以服众的,才升为司宫。至于嫔,这许多年中不过填进一位明惠娘娘,还是王正式即位整整八年后才封的,也算是宫中的老人了,很压得住场面。而孙季薇年方及笄,骤然入宫,便得此拔擢,怎怨不得人人侧目?谣传说她此时已经怀了龙种,纵便是真的,甫进宫便连明惠嫔都压过,直接与她王妃姐姐比肩,也着实过份了些。伯巍贵为太子,这种封嫔之礼本来不必列席,但既然事情如此奇突,他也少不得进宫去向爹娘问个安。于是递进请求进宫的呈子去,宫里头也已经准了,他却又迟迟不肯换上吉服,且嗐声叹气不迭。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小阿姨,打断骨头连着筋,偏闹出这种亲上加亲的动静来,中间还夹个“莫须有”的小侄儿、小兄弟,能怎么办呢?如烟想想,也替伯巍难受。然而这种担子,真zhèng
谁都替不了他半分。他叹一会子气,也只能硬着头皮独自进宫去。
伯巍一走,书房就闲了,如烟也不必在外头当值,却正管事房的肖妈妈端个保暧用的红磁盆子怒骂道:“死蹄子们都死哪儿去了!这茶闷久了还能用吗?一个个砍脑壳的!”
列位看官,须知沏的茶本是经不起闷的,所以各房多备了私房茶具,丫头们沏好了可以直接奉给主子,不需劳动厨房茶房准bèi。但茶的喝法除了沏,还有用煮的。这是古法。有别于沏茶用的“炒青”散叶,煮茶所用是“蒸青法”烘成的团茶,用时碾碎,煎作茶汤,看各人口味,每常还放些盐酪椒姜,虽不够那么的清雅,倒也别具一番香甜风味。看来是谁好这一口,自己房里弄这个麻烦,就吩咐下头做。它倒不像沏的茶水那么娇贵,但还是趁热喝好,凉了也够瞧的,无怪肖妈妈这么着急。
如烟左右无事,便上前帮忙。肖妈妈果然感激,嘱道:“是长惠阁里要。”
长惠阁不是正屋,掩在大簇花木与一弯活水的后头,供日常起居休憩之用,是唐慎仪的地方。如烟只是个粗使丫头,把茶端在外间,应再有一层下等宫女接过去,奉到里间,着上等宫女接过,才呈到主子手里。
这么噜嗦,不过为着一壶茶,权势和地位统统在里面。
今日外间当值宫女失职,竟然不在,如烟跨进去,见半个人影都没有,又不好直接亮开嗓门叫人,一时踌躇,忽听有人道:“那如烟姑娘还改名不改?”
如烟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名字,唬一跳,抬头看时,原来这房子设计别致,内外的间壁乃是用一大面博古架背嵌几扇壁式镂花糊纱屏风隔成的,虽然挡了视线,其实不曾做死,因此空气流通比较顺畅,而里头有人说话时,外头人听来却也格外清楚。
但听一个声音答道:“太子与我商量时,是道:‘她那个叫贴虹的丫头,本名是小草。她对我说,那丫头一直以来太苦命了,不如还她本名小草,算把那一段丢开。我允是允了,但心里寻思,她自己一直以来也过得很辛苦,如今好歹是进了这里,要不要把以前的名字丢开?可她一直说不记得小时候的事,那自然也不记得本名了。我可是该给她重新取一个?’”
这声音听上去是唐慎仪本尊。前段时间,如烟确然是给贴虹改回了本名,也禀告伯巍知dào
了。伯巍当时也确然若有所思,难道竟是存下了这个心思,不说于如烟听,却转身商量给了唐慎仪?
她继xù
说下去道:“我听这么一问,也觉为难,还没想出怎么办呢,太子自己就说了:‘咳!她若是不开心,改了名字也没用;她若是今后能开心起来,那不改名字也没什么。’”丫头凑趣道:“太子爷说话真有道理。”唐慎仪笑道:“他不是向来这样么。不过如烟这个孩子,也确实可人疼,你们今后不许欺负她。”丫头忙答道:“那是自然的!”
她们两个在里头谈论,如烟就在外头站着,耳根热辣辣,要躲开、手里还端着东西没有交割;要不走、又怕人家混赖她偷听,这等进不得、退不得,正不知如何了局。里厢两人已聊完了,外间当值的宫人正巧急匆匆跑回来,不知dào
刚刚出了什么事、只担心被人发xiàn
她刚刚脱值离守,因此一声不吭,光向如烟丢个眼色。如烟把磁盖子掀起,取出里头的茶具,她接了,自往里间去,如烟也就该松口气离开,不料转头时,却见贴墙一对八宝玉树,上面悬的一粒琉璃珠正映着唐慎仪半边面容,微微向外头偏个脸儿,嘴角噙笑。
如烟悚然一惊。原来这间壁没有做断,是有一些花格孔隙的,从两边虽然看不见彼此,但那个珠子的角度也巧了,正把里面这点小景致映出来。虽然唐慎仪随后一动、映像就从珠面上消失,亏得如烟孩子眼尖,早将唐慎仪神色瞥个正着,心下登时雪亮。
原来唐慎仪分明知dào
她在外头,分明是故yì
说这话叫她听到。这逼她来偷听的局面,说不定都是唐慎仪故yì
做将出来。可为什么呢?这对唐慎仪有什么好处?
——也许是想让如烟知dào
伯巍跟她感情不错,也许是想让如烟觉得她对如烟也不错。不论真相如何,一个女人若能让她的竞争对手产生这种印象,总是利大于弊。
如烟想着,笑笑,已经走到两个院子之外,转过个墙角、再顺着夹道走下去,便可回到住处,忽然斜刺里一个人闯出来,如烟闪避不及,一个趔趄,背撞上墙拐角的尖儿,疼得抽冷气,好险手里的盆儿没有跌碎。那人也倒退一步墩坐在地上,随即跳起来,叉腰冲着如烟叫道:“有没有长眼睛?!”
如烟窥她服色,知dào
是侍儿,高官国戚送进王宫学事的。这一类人,太子府里本来没有,是宫里特给伯巍拨过来一批,虽然也不入品阶,但地位比粗使丫头高了太多,背后又往往有靠山,连正经宫娥,列比九品以上官职的,说不定还要让上她们三分呢!便忙屈膝赔礼。
这侍儿仍不放过她,看着她的脸,喝道:“抬起头来!——你是哪儿做事的?”
如烟无奈,只能抬了抬头,再次屈膝回道:“小的是朱妈妈手下管,没有专职,只做些粗活。”
“朱妈妈?”这侍儿脸色更难看,“你叫什么名字?”
如烟知dào
不好,苦在周围没人救助,她也支吾不得,只得照实回了,这侍儿“哼哼”一声,一副“原来是你?果然是你!”的神态,吊起两个眼睛道:“啊,听说太子在书房里很辛苦,所谓书房陪侍的不是你吗?粗活?你这丫头知不知dào
什么是识大体?!”
真zhèng
的六月飞雪。伯巍委实是用功的,如烟不过是陪他书余消遣消遣,连他在忙什么事都不知dào
,人家却当她是勾引了主子日夜大战呢!说是说不清了。她把头一低,老实挨骂。
这侍儿也不客气,“啧啧啧”道:“怎么不回话?哪儿来的东西!规矩都不懂的?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啊?!”
规矩?天底下的规矩,不过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高个一级,便生杀予夺,欺之侮之,全然不必客气。只是如烟肚里奇怪:我好歹是太子面前得脸的。这侍儿明明知dào
,还敢这么戳我的短,就不怕我转身使个坏,叫她吃上眼前亏?
正这时候,有人走来,那侍儿也觉着了,回身一看,便行礼,口称:“中使大人!”
来的果然是梁中使,还是那么一副不苛言笑的样子。这几个月里如烟离去、又回来,他不曾说什么;如烟在寺中曾特特求了一副极好的护身符,入府之时便送予他,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波动。如烟不晓得他是敌是友,心里已作好最糟糕的准bèi。
他问:“何事扰嚷?”
那侍儿答道:“大人您看,这丫头撞了我,还不道歉。小的觉得好委屈呢!”撒娇意味很浓。
如烟心里打个格楞。梁中使目光移到她身上时,她便不分驳,只向那侍儿深深行下礼去:“小人鲁莽无礼,求姐姐原宥!”
那侍儿也愣了愣,还是“哼”一声,向梁中使道:“大人你不晓得!这丫头适才好理直气壮呢!小的都呆住了。她是个什么来历?”
呵说话这样娇矜。如烟悚然:她又是个什么来历?似乎不是一般侍儿所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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