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浅则揭(7)

  “嗯?”
  “虽然记不太清,但是童年时那个家,还有生身的父母亲,病愈的时候,我忽然好像见到了他们。请妈妈允许我办一堂佛事,为他们祈福三日。三日后,我再完成全部赌约。”
  妈妈狐疑的斜着如烟,考lǜ
  片刻,答yīng
  了。一群尼姑便被请来做法事。这群师徒中有老有少,还有未成年的小师太,一块儿唱经作法,煞是好kàn。按照惯例,一户人家作法事,简直就像请戏班子唱戏似的,那是邻舍乡亲们的娱乐活动。所以,探头探脑来看热闹的人,也就不少,院里还有许多姑娘跑来凑趣。
  法事做到第二天收末之后,如烟就不见了。
  守门的很惊慌:这阵子虽然比较乱,可他们忠于职守,能出门的除了几个熟人、就是光脑袋的师太。如烟怎么会不见呢?
  等查出来:师太们带来换洗备用的衣物中,有套小尼服失了踪,妈妈心里就有了稿,叫宣悦细细的搜搜房内,果然搜出一把新绞下的头发来,宣悦唬得脸色都变了,妈妈只管派人去各个尼庵查访,一时却查不出如烟的行迹。
  她何尝去尼庵?剪了那把头发,只为戴上尼帽时不至于鼓鼓囊囊的、惹门口怀疑。及至逃出来,身上是带了几个小钱的,买套破烂衣服,到僻静处换了,脸上再抹些泥巴,便往云凉寺去,往山门后头一跪,道要皈依佛门。
  如烟身量瘦小,穿了穷人家男孩子的衣服,头发又剪得狗啃似的,看起来就像个流Lang儿。寺里嫌她没根没底,并不愿意收。她也不多话,只跪在那儿,水米不进,足足一天一夜。
  太阳再次攀向中天的时候,门里终于有个和尚踱出来,搀她道:“小施主。你年纪小小,哪里知dào
  自己是不是跟佛有缘呢?此事不可胡来,还是先回去罢。”
  如烟摇头:“师傅。我自个儿剪了头发,就是没地方回去了。佛要是不收我,就让阎王爷收了我罢。”声音嘶哑。
  病好后,她的嗓子就没有将养回来,这许久水米没沾牙,声音更是受损,听起来倒真像个男孩子。
  和尚大是叹气,回头打个手势,把同伴叫出来,到底搀她进寺里去了。如烟膝关节都已经僵硬、双腿肿得挺厉害,他们给她服了些米汤、又拿草药揉了半晌,她才算缓过来,于是剃头,因年龄未足,只受了沙弥戒,〔注1〕从此在寺里干干粗活、学学佛法,看她心性如何,再决定去留。
  如烟非常驯服,做菜、打扫、佛堂守夜,样样都依着做去,且透着一股子虔诚。间或也有人问她的身世,她只道:“一家人都让强盗杀了。”旁的再不多说。人家也不疑惑,单觉得她可怜,有意无意倒多疼她三分。
  她就这样居然混过四天,到第四天上,就遇了险。
  那时如烟到后山收拾柴火,拿麻绳捆了,要背到厨房用,还没捆完呢,就听“呵”一声,有个年青和尚站着怔怔看她。
  云凉寺不小,大家各有各的事,很多人,如烟都没见过,这位和尚看起来也是面生。“陌生人。他觉得我长得太漂亮,所以呆住了?”她想。
  这个想法倒不算空中楼阁。虽然在“花深似海”,她曾对自己容貌到了全无自信的地步,但云凉寺里里外外,能长得如她这样的小沙弥实在凤毛麟角,那秀骨是粗旧僧袍也掩不去的。所以看她一时看呆的,并不只一两个,如烟也不往心里去,眼观鼻、鼻观心,向这年青和尚稽首行礼,继xù
  埋头干活。
  他却向前一步,激动道:“你!是你啊!”
  我?如烟想。他以为她是谁?
  “年前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吗?”他声音抖着,“你是女孩子,怎么到这里来,还这个打扮?”
  如烟皱起眉,仔细看他,确实没有印象,不得不问:“你说你在哪里见过我?”
  “就那边,居士的净舍……”
  如烟心里有稿了,那时紫宛在云凉寺边养伤,如烟来找她,这和尚大约是那时见过她们罢。
  年前的事,才过了这点点时间吗?人世早已沧海桑田。
  “我不记得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如烟道。
  他涨红脸:“怎么会!你敢说你是男的?——不,千万别说。说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你别说了!“那么着急,是真的为她着急。
  隔了半座山的风,阿兰若处〔注2〕梵唱悠悠。
  如烟开得口来,到底没有说是否,只道:“如果杀生的话,也要下地狱吧?”
  “呃?”
  “如果你向别人谈论这件事哪怕一字,我就死。现在我告sù
  了你,如果你还是跟别人说,你就是故yì
  犯下了杀生的罪。”她向他笑笑,捆好柴火担在肩上,转身离开,歪着身子,走得歪歪扭扭,可是一步步都很笃定,没有回头。
  那和尚站着,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觉得很堵,同时奇怪,还有喜悦和罪恶,竟不知是因为喜悦了、才产生罪恶感,还是因为罪恶感才觉得喜悦。
  他只是站着,无法从这情绪中解脱出来,便举起柴刀,在手臂上狠狠划下一刀。
  一道伤口,念一声佛陀。很多年后他死在她卷起的风波中,身上仍然有伤,像初见她时划下的一样新鲜。
  而如烟就在寺庙里呆下去了,好像真把前尘忘却似的,没人找她,她也不急,吃斋、习经、礼佛、做做粗活,看那花儿开了又谢,她只管穿着粗旧僧衣宁静过活,像一块流光溢彩的宝石,投身在山涧里,为那清气浸染,渐渐的好似变成了玉。
  如烟已经知dào
  了那年青和尚的法号,叫做真性。自那天谈话以来,他总是躲着她,可惜有的时候避无可避。
  就像那天,大家洗澡。对修行者来说,“清身”好似“清心”,也是不能随意轻慢的,按照“百丈清规”,须得“展浴袱取出浴具于一边,解上衣,未卸直缀,先脱下面裙裳,以脚布围,方可系浴群,将裩裤卷摺纳袱内。”这么遮遮挡挡的,如烟又没怎么发育,完全不虞穿帮,像吃饭那样安然的就与一群和尚一起下浴池了。
  忽然“碰”,有谁栽到水里的声音。那群人叫:“真性,你怎么啦?怎么流鼻血啦?!”
  他们是先批入浴的人。如烟来后,真性就鼻喷鲜血,一头栽倒在浴池里。
  如烟向那边瞥了一眼,神色不动,与其他人一起结束这次洗浴,起身离开。
  直到有一个清夜,她照料了佛前的长明灯,提油壶出来,见他在廊下念经,便走过去。
  他的脸“唰”又红了,起身要避开。如烟叫住他,问:“你喜欢我吗?”
  那么直接。
  他慌得要咬下舌头来,支吾着说不出话。
  如烟从容问:“你喜不喜欢枝头的花、挂在云边的月亮、映在水里的树影、还有吹过山间的风?”
  他怔住。神色还是糊涂的,但已经放松下来。
  她说的东西,他是喜欢的。她知dào。
  “那么,像喜欢它们一样的喜欢我吧。”她道,“空空**,你不肯叫自己承认空即是色,又怎么能看穿色即是空?”
  真性很受震动,抬头看如烟,张着两只手嗫嚅道:“可是,可是……”
  “可是你看到花儿时,只觉得欢喜宁静,见到我时,却觉得挣扎痛苦,是不是?”如烟道。
  真性垂头默认。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抱我吗?”如烟继xù
  问。
  他往后连退两步。
  “没关系,来抱吧。”她站着,道。
  他张大眼睛,像在梦中,又像是野兽被逼到了墙角,眼神那么慌乱向左右移动,像是想找谁救他。没有人。如烟凝立不动。他颤抖着走上来,伸出双臂,碰着如烟的肩,抖一下,顿很久,慢慢圈起来,她终于在他怀里,他的双臂一寸都不敢收紧,就那么拢着、怀着,茫然着神情,骤然全身剧颤,闪电般抽回手,捂着下身弯了腰,耳根红得要烧起来,羞愧欲死。
  “没关系,我知dào
  你怎么了。”如烟道。
  他眼皮抖动,想抬起来,最后还是垂下去。
  “我并不因此厌恶你。当然也不喜欢你。你对我来说是像一只昆虫一样,所以请不要羞愧,因为虫子是没有必要羞愧的。但我听说,万物都有佛性是吧?那么要从灰尘中站起身来,要摆脱虫子一样的地位,可不是靠羞愧才能做到的啊!你曾经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告sù
  你:我在走我的路,想试试看能走到哪里。而你,也请走你自己的路吧。”如烟再次向他稽一礼,结束这篇话。他屈身在地上,向她叩下头去,如对授业恩师那么恭敬。月光里,碧青头皮泛着微光。
  如烟神色不动,安然受他的礼。呵,全寺内外,对她心存非份之念的人岂止他一个,但她单愿意来点拨他,那末受他一礼,也是该当得很,要辞谢反而矫情。
  她青眼待他,因为他的绮念里毕竟还是有干净天真的底子。若说他是昆虫,那其他人给如烟的感觉,实在连一般虫子都不如,必要归到蜘蛛和水蛇的一类,叫人神经发紧。
  ——————————————————————————————注1:达到一定的年龄、修行上具备一定条件的出家人才能正式受戒、并点戒疤,成为和尚。未成年便入沙门的孩子只剃头、受沙弥戒,称为沙弥,也可以俗称之为“小和尚”。
  2:阿兰若(梵语aranya),华译为寂静处,是比丘所居住的寺院之总称。阿兰若处华译为远离处,或空闲处,即远离热闹的空闲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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