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南有嘉鱼(2)

  书寓中独有位压台面的苏铁,因身子有些不爽快,并未出去,也在这里。众人都推她上坐,她含笑摆手,就吴三爷身后掇张椅子坐了,小郡爷要将自己锦椅袱让她。她笑辞道:“快止了罢,爷!哪儿就这么娇气了,休折奴家的福。”一边吴三爷已亲手给她拍松了坐褥。
  于是众人坐定,采霓叫小丫头子捧令盒来,奉于小郡爷,取出一块牙牌,看刻的是“花为证”。采霓笑道:“这可撞在手里了!——这令的‘形儿’为间花儿的流水令,即顺钟把骰子数去,一人答令,或成或败,掷骰子数出下家来饮一杯敬他、或想法子罚他,再掷骰子给下下家答令。——这令的‘里子’却不限,随令官出题。可明白了?”
  吴三爷笑道:“果然是霓姐儿说得明白。”李斗问:“你倒想定个什么令里子?”
  采霓向外瞟瞟,笑道:“这样登高怀远的佳节,天气又好、花木颜色又鲜亮,我等在这里行乐,不应景不好、太应景又死板:这样吧,就以‘绿、红、好、浓’咏相思四句,不许犯着本题字样,结末席上生风诗词一句收令。二、四及收令句都要韵着,旁则不限。可明白了?”
  关镇波跳脚道:“明白了,这是绕我玩呢。我走了!”采霓眉毛一拧,呵道:“三军未发而乱令者,先罚三杯!”
  如烟侍立在旁,就按下酒杯去,金琥抢过身换上大的,都斟满了,口中笑道:“姐姐,不过多那么几滴儿,别心疼!”瑞香咬牙笑道:“又不是我亲儿子,疼什么?”接过来就接连给关镇波灌下去,灌得他直讨饶。
  一边采霓已持杯颂道:“相思绿,女儿长发如云色;相思红,腮畔香泽度芙蓉。相思好,年年重九人长久;相思浓,桂子香飘满城中。”乃举杯收令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饮了,将令主牌在桌面一拍,掷下骰子去,滴溜溜数在新科进士徐梅林面前。徐梅林静了静,道:“相思绿,飘摇风雨空并蒂;相思红,不在泪中在血中。相思好,生不结发死同草;相思浓,一任暮色掩珍丛……”
  吴三爷跌足:“岂有此理!你这样年青,正是前途似锦的时候,又是接令第一位,竟这样颓唐,是不好的!还不快收个别样的句子翻转过来!”
  采霓点头:“正是这话。徐大爷快翻转来,再饮两杯送吉祥酒罢了。不然,还须想法子炮制你!”
  徐梅林笑笑,便指犀角杯道:“心有灵犀一点通。”算翻了此令。关镇波等不及的聒噪闹酒,徐梅林并不推辞,饮上一杯,再取第二杯时,旁边繁缕劈手夺过,仰脖喝了,两人对视一眼。小郡爷忽觉得身上发毛,悄问道:“这两人没什么事吧?”旁人也只茫然。
  这边徐梅林掷出个梅花五,金琥眉飞色舞敬了他一杯,再掷,正数到关镇波。他忙道:“我原说不来的。这是捉弄我哪!我可走了。”众人都笑啐:“人家的酒都给你闹了,这时倒要走?再没这个理。——实在说不出时,饶你几句倒罢了。”
  关镇波这才坐定,瞪着眼喝声“绿”!咽几口唾沫,方道:“好是一丛树叶子罢?”众人轰笑。关镇波恼道:“还说饶我。一句大白话都要笑,我还是自喝酒去罢了。”拉着瑞香作势要走。众人忙道:“饶你饶你,且说下面的。”关镇波又道:“红!”低着头半天不语。宝巾取着象牙箸就击壶道:“一!”关镇波睁目嗔她:“怎知爷爷便没好句?”乃道,“红!夜来风雨葬芳丛!”金琥诧道:“这句何其太韵?”关镇波得yì
  道:“可知大爷不发威,你当我是乌龟。”宝巾便臊他。小郡爷按道:“别打岔,且让他说下去。”关镇波道:“好……”犹豫半响,“天下美女给我抱。”众人叹道:“又胡说了。”关镇波也不理,喉结上下一番,猛然道:“浓!射了一泡在口中!”
  繁缕正喝了口茶,全呛出来。李斗仰天大笑。众人都掩面道:“罢罢罢!不当人子。你快快结了令罢。”关镇波在席面上看看,碗中捞出个鸡头,得yì
  洋洋擎着道:“温柔好似鸡头肉。”众人哄堂大笑。
  原来这句形容女子胸脯之美的艳词,原文应为“温润新剥鸡头肉”,此“鸡头”非鸡之头也,乃一种类似菱角的小巧水果,肉质细润,故可比女子之胸。关镇波一谬千里,口中还要强辩。众人忙着跟他解释,李斗在旁只冷笑道:“这鸡头若是那鸡头,怕须挨不得你的枕头。”关镇波想了想,也笑了。〔注1〕宝巾等便吵着要罚,关镇波嗔道:“令官还没说话呢!”向采霓作长揖道:“姐姐,饶上俺一饶。”采霓哧哧笑道:“众怒难犯。又有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关大爷,你就认罚了罢!”关镇波无言,只能掷下骰子去,看是哪个罚他。彼时宝巾坐在他下手第三位,瑞香坐在他下手第一,因此宝巾拍手大叫:“三、三!”关镇波瞪着眼大叫:“幺、幺!”骰子停下来,却是个梅花五,数着是小郡爷。他笑道:“这怎么好,我哪里会罚人。”想了想,笑,“闻说关兄是会胡旋舞〔注2〕的,就跳一段吧,瑞先生能吹笛,就奏段欢快些的伴着得了。”
  关镇波跳脚道:“什么舞。郡爷,你倒戏弄我!”宝巾吃吃笑道:“早知今日,还不如撞在我手里呢。”关镇波问道:“老实讲,撞在你手里便怎的?”宝巾道:“也不怎的,无非叫你向香姐姐跪一跪就完了。”关镇波大是跌足道:“好么!真是依你倒好了:又不是没跪过!”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瑞香脸上红潮涨了又褪、褪了又涨,低低向关镇波怨哝道:“我的笛佩给你撞碎了,这上下还没配新的,如何带得来吹?”关镇波“啊呀”一声,低声下气道:“果然是我耽误了。那你还有管紫竹的,带来了没?”瑞香翻了个白眼,向后找她的丫头写云。写云自听小郡爷开口,就把个包袱翻了又翻,胆战心惊的立在她身后,此时见瑞香回头,忙上前陪笑道:“先生,那管笛子向来是出门备用的,这上下急着没吩咐周全,先生申时在相府还有张条子要应,那些人就把它连行头都先包过去了,并不在此。”瑞香“嗯”了一声,并不说话。关镇波心中焦燥,向亭前吹打乐师点点下巴道:“他们有笛子,拿一管来得了。”瑞香看他一眼,慢慢道:“我吹不惯那些的。”关镇波又瘪下去,做不得言语。
  这两人正咕唧着,风将邻近哪个山头的吹乐细细送过来,金琥支耳听了,倾身向小郡爷笑道:“倒是把好管弦,敢是您府上的伶乐?”小郡爷凝神想了想:“不是。怕是东宫。他的席在色冷峰上,离得近,这才听得见。”金琥吐舌:“太子离咱们这么近呐!那王上和王妃也一同在不?”小郡爷蹙眉道:“我酉初要随家里去他峰上拜见,倘若两位上殿都在,那排场可就麻烦了。”金琥咋舌不已。
  此时,一位与紫宛同期出道、叫田菁的女孩子,已将自己的笛子借于瑞香,关镇波跳了支胡旋,举座皆粲。骰子又往下传去,到紫宛手里。
  她合骰子在手中,缓缓道:“相思绿。当时怜取芳草地;相思红,人面桃花觑惊鸿。相思好,心念君兮君知晓;相思浓,一池秋色共从容。”众人叫声好。紫宛微微一笑,拈松子道:“如听万壑松。”完了此令,依法该掷骰子下去,数下家饮酒。她却先将骰子捏在手心中,呵了口气,心里默默不知许下什么,方才掷去,那骰子“卟嗵”落桌,翻了两滚,乃是朵独眼红。宝巾笑嘻嘻举杯敬了紫宛一杯。紫宛也端杯在手,并不饮,眼睛不知在看哪里。李斗原本径自出神,接触到紫宛的目光,怔了怔,慢慢欠身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幕活剧,别人可能是没有留意,如烟偏也不在——已将酒壶交给贴虹接了班,又去端揩面毛巾。吴三爷竟然也跟了出来,寻着她,温言软语道:“怎么这么辛苦跑东跑西呢?要不要我跟妈妈说,叫你跟小虹儿一样,别做事,就在席前玩玩算了?”捧着她的手啧啧道:“这么细嫩的皮肉,别做伤了。你平常有什么难处没?要不要我帮忙?”
  他关心的表情很有点恶心。可如烟却绽放出一个洁净的笑容,向他点点头,手抽出来,在空中做一个写字的姿势。吴三爷见到她的笑,三魂走了六魄,再没什么不肯依的,只恨不知dào
  她要干什么,忙问:“写字?你要写字吗?”如烟点点头,又摇摇头,手掌在空中抹出一个平面,指了指,又指指远远忙碌的管事大娘,向吴三爷羞怯笑笑,低头走了。吴三爷站在原地发呆。她微笑:
  这几日练赵孟頫〔注3〕的行楷,渐有所成,想用好点的笔墨和纸,被管事的嘲笑回来,说什么“天生作丫头的料子,还想耗用好东西?连那些糙纸都用得太多了,以后蘸着水写吧,女才子!不然都在你月钱里扣,当用东西不要钱哪?”
  用东西当然要钱。那么,也该给吴三爷个机会献献殷勤了。
  亭中田菁席上生风正说道:“若对黄花辜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错了韵、受了罚,调着弦细细的唱呢:“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注4〕她没有说,还有暗涌无数,也并不知dào
  ,会有血雨腥风无数。
  而这一宴终于完结。
  小丫头子们收拾了残席,宝巾她们陪着几位大人支桌子抹骨牌,紫宛和李斗在树阴下说话,不知提到什么,低头双肩轻颤,像是在笑。田菁将插瓶的花叶重新理过。其余人或是困中觉,或另有消磨不提,只如烟在一个特殊的地方。
  那是小郡爷的房间里。
  这法明峰顶的别馆,是单独备了个房间请他休息的,如烟去了,碧纱橱下的铜鹤嘴里含着点瑞脑熏香,似吐非吐。小郡爷歪在榻上——铺的是他自己家带的锦褥——换了身暗白团花半旧绵纱衣,脸隐在床帐透明的阴影里,看如烟徐按箫孔。
  善儿进来,唤道:“爷!吴三果然问了人在哪里,还有几个老不修的也留意着。小的一概道爷那根络子刚打到一半,赴东宫筵要用的,须烦如烟姐姐补完。他们自不好说什么。”
  他将这篇话讲完,小郡爷纹丝不动,如烟也置若罔闻,只管把一支山坡羊吹完,小郡爷轻轻将手拍了两拍:“好定力,好气息。远处听来,与我自己吹的也没什么分别了。”如烟欠身谢过。小郡爷叹了口气:“你刚刚也听到了,那些人势必不放过你,你打算怎么办呢——心里是甘愿的么?”
  甘愿?如烟垂眸看窗脚下沉沉的烟,忍回去一个冷笑。
  她进入这个人世是甘愿的,粉身碎骨是甘愿的,沾污纳秽自然也是甘愿的。就像一个人没有了头发,他自然甘愿做秃子,这还有什么好问?
  然而她的眼神什么也没有透露,牙咬着唇角,咬出的是无限哀戚神色。
  小郡爷便叹道:“真zhèng
  不尴不尬。你还是个孩子哪,有那种嗜好的不肯放过你,真zhèng
  想护着你的又怕染上那种名声。这叫人怎么办呢……”声音渐渐低下去。
  峰顶别馆角落里燃着把茱萸应景驱邪。冷清的小房间,一个绿裳丫头忙着烫汤婆子给主子捂。她主子一身月白衣裳,紧披件镂金百蝶穿花银青抠边的缎子斗篷,虽是病着,眉宇间仍然那种淡淡的英气,并不曾减——却是苏铁先生。此刻接了汤婆子捂在怀里,微笑道:“别忙了,死不了人。不过熬那么一两天的事情,谁这辈子没个一两天的煎熬?都是——”说到一半,痛得紧了,将眉毛蹙起来,不再说话。
  她的绿裳丫头,是叫依雪的,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嘴里嘟囔道:“您这样的身子骨,还跟他们凑热闹呢?早该清净歇着才好,尚书大人也真是——”
  “大人自己有事,岂可将我这样的女子接去调息?”苏铁立kè
  截住她的话,淡道:“何况,妈又怎么会不答yīng
  我在书楼里歇着。到这里来,不过是,我自己想看个好戏罢了。”
  “看好戏?”依雪不解。
  “是啊。”苏铁唇角微微浮出个笑,“今年花胜去年红……知与谁同。〔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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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吕氏春秋?恃君览》:“菱芰,一作菱芡。”高诱注:“菱,芰也。芡,鸡头也,一名雁头,生水中。”
  2:根据白居易《胡旋女》,似乎胡旋舞是天宝已盛,西部康居国献的舞女入中原时亦舞。本文在此写它,只觉得关镇波此时应跳此舞,一点恶趣味,与真实朝代、地点无涉。读者大人见谅。
  3:赵孟頫,元人,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湖州(今浙江)人,宋宗室之后。元史称其“篆、籀、分、隶、真、行、草无不冠绝古今”。其楷书圆润清秀、端正严谨,又不失行书之飘逸,列名楷书四大家,世称“赵体”,但也有人认为其缺乏刚健、失之柔弱。
  4:元代无名氏《塞鸿秋?山行警》5:欧阳修《Lang淘沙》:“……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此处惟断章取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