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话 新人旧人倏然聚

  这身着青袍乃是霍清漪的特征,加之“青衣”这两个字我有意着重。其间那些可以说明白的、说不明白的,在这有意无意的提点之中,也都是明白的了!
  青衣……清漪!
  簇锦自然已听明白!一室光影流转,映的她面上红白忽变,她那双眸子蹁跹了起来,有水润的华光惝恍荡漾其中:“妙儿……”唇兮嗫嚅,软眸忽抬。
  我一个打断:“你又忘记了,本宫小字是红妆!”极快的将她这话给堵了回去。
  “妙”这个字眼太惹眼,在这当今兴安一朝是绝对不可以出现诸如此类的字眼的,浑不知就会被隔墙隔院间哪一双眼睛、哪一双耳朵给听了去!实在太可怕,我决计不能在这坦缓前行的中途被什么给意外打断这步伐!
  簇锦应声缄默,敛眸定神,已然明白了我是什么意思:“娘娘所见到的那位面善之人,为何堪堪的就去了海龙寺?”须臾后定神又道。
  我足颏莲移,启口喟她:“那位公子名唤‘念尘’,据海龙寺的住持方丈讲,是在民间偶然遇到、心觉他与佛有缘。于是便将他带进了西辽宫里的海龙寺来修习禅宗佛法。”于此稍停,侧眸顾她一眼,“那位公子他主修的是玄黄之术,这倒是于佛家禅宗净宗一系里头,似乎不怎么常见。”其间又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簇锦也是能够明白的。
  簇锦有半晌的愣怔,旋即蹙眉向我走了几步过来:“奴婢倒是对这玄黄之术很有兴趣,就是不知道能否有此机缘……前去海龙寺拜会那位公子一遭。”她亦不曾直接将想去见见清漪的心思吐露,只这般走起了会心的路子。
  我明白这些年来其实她一直都念着霍国舅,我亦是默默的念着的……毕竟在这已然物是人非的世界上,我们所熟识、所交好的那些个故人都接二连三的走,便只剩下彼此、还有一个不知是生是死的霍清漪。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避讳去想前朝的旧人旧事,所以我也一直都在避讳着去谈及那位气质卓绝、唤雨呼风、权倾一时的国舅爷。不止是因他是我那极不愿记起的前朝旧事、旧人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也因为在我的心中一直都存在着一抹侥幸。
  当时乱军入都、后一路直取皇宫,浩浩荡荡好一通肃杀攻掠之大阵仗!而作为素被倚重的国舅爷,更会是乱军首当其中要逮捕的对象,他生还的几率本来就不大……所以我不敢去思考他是生是死这个问题,因为我不忍他有事、但又觉的他不大可能会无恙,而我只要不去想就不会知道他会死,所以我始终避讳去触碰这些。
  却不曾想这山不转水转的,时隔五年,居然再一次于这西辽后宫里见到了他!虽容貌毁去一半,但他至少还在,还不曾丢下我这个支零零的故人在这清寂世间、而独自羽化成佛了去!这样,真好。
  “若你愿意,明儿便随本宫一道去一趟海龙寺……拜会住持、听闻佛法。”我对簇锦如此道。
  没有明说是去见霍清漪,只说是去海龙寺里拜会住持方丈。这话已然是婉转的,但意思却也清楚。
  簇锦面上荡涤出一怀极复杂的神情,似喜又悲,最后满满的全都是动容。
  而我已觉身与心皆是这样的疲惫,便不愿再多说哪怕一句话。就此转身,踏着昏昏沉沉被晕染开一圈、又一圈涟漪的灯影烛火行回内里小室权作休息。
  半明半灭的微光在我眼角眉梢流泻似瀑,心口的沉重化为了大石跟着重重的向我压下来,让我顿觉透不过气。在这分明和煦的四月永夜里,我再一次那样清晰深刻的认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死去、且就在这岁月的风尘侵蚀之下不住斑驳的腐朽凋零……。
  人就是这样,越是在已经失去许多的时候,那突忽一下重现眼前的旧日之人、或物便能更容易的勾动内里这火焰,也更容易唤起心头那些凋零的温情。
  在去往海龙寺的路上,簇锦一路都走的非常急,若不是领走于前的我把这足下的步子压着、她碍于礼数不好逾越我,那么按她这速度此刻怕都早已经飞奔到海龙寺里去了!
  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宫里的牡丹……不,或者说自打兴安一朝之后,这宫里的牡丹便在我的记忆中失去了颜色,也不知是当真每年不曾再开过、还是兴安帝他除了牡丹换上了其它的花卉、亦或者单纯只因我没提起那心绪去多留意的缘故。
  但眼下这一年因心之所至而特意去看了一下,这牡丹丛还在,但不知道是不是花期未至的缘故,莫说花冠,便是连一个花骨朵都不曾有,也很难想像都到了这四月暮的时节却不见显形、那日后还能有怎样含苞待放的势头?
  我把这心略略一收,温风过面时又想到了什么,抬眸对簇锦道:“对了,那位念尘公子的左脸……听他说是幼时走水时不慎被烧毁。因留下了极其狰狞的旧伤,故而他左脸覆了一道银白色的面具。”还是要向簇锦交代一下的,免得她等会子见了清漪因没一个心理准备,而再给惹得情潮怎样一番汹涌起伏了去!
  应声之后去瞧簇锦,见她面目微一恍惚,旋即眉心浮动起一抹会意。她抬眸顾我,颔首点头。
  又行一阵便至了这着实偏僻的海龙寺,远远儿入目这一大片清碧竹林便觉身心都是可喜的。一脉于这繁华又无奈的后宫之中浸泡出的铅华就此被权且搁置,便就轻盈着一个身子一颗心,我与簇锦并肩缓步踏入这幽光沁绿的竹林小道、一路直抵着入了那翠竹假山环抱掩映的别样洞天般的海龙寺去。
  住持方丈不知又去了哪里,终归眼下是不在寺中,只留下几个洒扫之人留守看护。
  西辽皇室对海龙寺住持素来敬重与尊崇,故而住持可以随意出宫,且这进出宫的时限、次数皆是不做硬性的规定。如此倒也不惊奇。
  我与簇锦只一心要寻清漪……不,是念尘。便不管不顾、也不见有诸多忌讳的干脆逾越了一回,即便住持不在也还是径自入了佛寺去寻。
  足步才堪堪迈过一道长长的门槛儿,却倏然一下,前边儿走的急促的簇锦步伐一乱、一个没防备的便打了个踉跄。而这时颇为戏剧化的,那一席素玉色的身影刚好由内步出,一下就把簇锦拦腰给匡扶进了怀抱里去!
  那是霍清漪,他的气息总能让我最先早早的就感应的到,且那左面覆着的一道银白面具尤其让他更是抢眼。但他终于换去了那素爱的青绿宽袍,换上了这一席宽松的玉色疏袍。可见他不日前与我见面时,该是有意做回了旧时打扮、好叫我认出来的。
  簇锦的眼睑被阳光辉映的眯了一下,须臾后适应了这光波的格局便徐徐又睁开。
  霍清漪这一头乌发不曾收束、又好像是方才身子一晃时震开了的。此时这一头缎样的漆发合着风的势头而在阳光下飘忽曳曳、粼粼生波,恍若百千星光月影一齐流瀑,刚好这覆在面上的半边面具银光游龙、又倏然打出一脉金蛇狂舞的乱乱势头,更像是特意造的势,尽显出诡异而神秘的一种势头,这势头恍若天人。
  簇锦这身子感觉是僵定的,她在须臾的恍惚之后便认出了霍清漪。却一时忘记了起来。
  清漪扶着她的腰身将她重又扶起来立好,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并不能看清他面上的神情如何,但一定是从容平和的,一如当初再见到我时一模一样。
  簇锦抬手,下意识便抚摸上了清漪那半张银色面具,眼角眉梢浮起一脉昭著的疼涩。她抚摸的很小心,像是在倾心呵护一件精美的珍宝、易碎的瓷器。她与我到底是不同的,我初见清漪这般面貌,心头第一涌起的一种强烈的愿力就是把那面具给他掀下来,而簇锦却决计不会那样做、她会悉心去呵护。
  “这位……便是念尘公子。”我走上前去将这一脉异样氛围所适当的打断,毕竟是在宫里,我尤恐被谁人看出些异样端倪。旋即又转身一迎簇锦对清漪,“这位便是本宫最贴己的宫人,簇锦。”
  他二人方明白了场合时宜,忙不迭将那距离又拉开了一些去,才要言语些客气的字句,却见周旁小径间那宫裙曳动、足步逶迤的女子款步走来,在面见我与簇锦正同清漪煞是亲昵的咫尺相对时,那柔然的面目便起了一丝黯然的味道:“念尘,你怎么又跟这宣妃处在一起?”旋即嘟嘟嘴唇加快了步子走过来。
  倏然回眸瞧见那来人时,我与簇锦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控制了这起伏的情绪。那来人正是晴雪长公主!
  这位公主倒忒是黏人!不过清漪的气场自然是压住了这位高贵不可一世的公主一筹;且看这架势,这位公主也是心甘情愿被清漪压制的,且今日一见她这面貌神色,像是被清漪这自身的魅力、与被岁月出落的更精致英武的气场而收服的更为伏贴了!
  看得我眉心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