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话 城破家亡·一代帝后殉国去

  我无力摇头.尚來不及回答皇上这痛声疾语时.又见他己自黯然.握着我的手掌心不知不觉缓缓的松开.整个人慢悠悠向后退去:“不……朕不担心你沒有足够的坚韧、努力的走下去.朕只担心离开了西辽宫、离开了朕……”
  “什么叫离开了陛下.”这字句有如含火.搅扰的我喉咙有若吞炭.我再收束不住这如许样的情绪.扬声打断他.后疾步上前将皇上的双手重又握住.将他们贴合着自己的胸口.扬起花颜.这一瞬间、泪涌如注.
  皇上任由我握着双手、贴着心口.但那张微起涟漪的素白面庞沒见神色变化.他重又启口.言的有若梦魇的自顾自:“只担心那个时候你一个人.一个人.你要怎么活下去.”眉宇泛起针扎样的疼痛.“若在宫外.你便什么都不会.便是洗衣做饭又端得能够.你沒有做过三等宫人.便是为女官时也被小丫头们伺候惯了……当真正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
  “不.陛下.陛下.”我终于无法再将情态按捺.面上佯作出的冷静自持无力收束控制.随着皇上直击心口柔软处的这字字句句.跟着一瞬间便倏然分崩瓦解.
  皇上目色放空.整个人被浸泡在无穷无止的隐忧之中.他好似升华成了一尊不含血气的泥胎木塑.只管一个人自顾自碎碎徐徐的念叨着:“你饿了.谁人给你做饭.渴了.谁人给你煮茶.茅草屋漏了.谁人给你填补.各种用度.又会有谁人给你添置.”桩桩件件点点滴滴.所言所语全然都沒有错处.字里行间满满的全部都是不放心.
  皇上一直都是了解我的.满心满脑也都是关心我的……
  “这样.”恍惚一下.他铮然转目定格向我.双目有华光闪动.又若隔过寒冰雪冻的哀哀悬崖窥到了通往坦缓处的路.启口时声色刻意压了低去.“你一个柔弱女子孤孤零零的.若是实在撑不下去……便在宫外找一个可供你倚靠的男人成家吧.让他照顾你.朕……”冗长一顿.启口沒能控制住的起了哽咽微声.“是不会怪你沒有去守什么贞洁的.然后跟着他.跟着他生儿育女、跟着他过柴米油盐的平淡却也安稳的日子.”他微抬首.隔过漫空倾洒下的斑驳阳光.仿佛重又陷入一怀悠远弥深的憧憬之中.我知道.其实这样的生活合该是他梦想着可以与我一起走过的.“等你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时.便是儿女绕膝、和乐安康的喜乐平安.若有心情.还可以与他一并落座高山平川.看看斜阳、赏赏牡丹.用一生绵绵岁月的苍缓风尘.把朕.忘了吧……”
  我勾唇笑意翩然:“成家.”一双杏眸沁透着盈然的华光水润.旋即将面靥侧向了一旁去.“‘家’这个字太奢侈.沒有你.何來家.”声息间杂着些微哂笑.旋即陡然对着皇上再一转目、语音铮地撩拨而起.“臣妾以后都再不会有家了.”这最后的一嗓子是近乎嘶喊着的吼出來的.落言凿凿间.一颗心都在胸腔之里打了个猛然的鱼跃.
  皇上素白却依然俊俏的面靥笼着华光珠玉.在我声息陡然落地之后的须臾.他轻轻的向我近前几步.将我轻轻挂怀拥住:“那朕.带你回家……”这声息如一股幽风.倏倏然的.扯散了空气里笼罩着的阴霾帏幕.
  便在这时.那忠心耿耿的刘福海公公看穿了我与皇上这两个人.他知道我们只怕都是不会离开帝宫、逃亡天涯而去了.他什么也沒有说.默默然转身.一个人失魂落魄的顺着开阔前殿一直走出去.一直走一直走.走向大军破宫一路只抵过來的观景苑御道处.走向这一场人世苦旅的终结.走向死亡……他对皇上一生忠诚.大军压境、帝宫已破.便是能逃.弘德一朝翻手倾覆.他也决计是不会一人孑孑然的苟活在这萧条的世界之上了.
  而我.当然明白皇上所说这一句“带你回家”.这之中沉淀着的是怎样一番内蕴.
  分明该是萧索的八月气候.却有着五月时节的明媚软款.便是连着帝宫之内的大朵成簇牡丹花儿都不合时宜的、一夜之间开得大好.当真是不祥.当真是异象.
  “引娣.你看.”嗅着空气里飘飘转转的旖旎牡丹芬芳.陛下抬目向殿外远眺.“那是母后.來接朕回家了……”
  恭懿翙昭圣皇后一生最为钟爱的花卉便是牡丹.闻此一言.我心忽生动容.
  兴许.若是……那也是好的.对皇上來说也是极好.极好的事情吧.
  而这一时.陛下果然转身抬袖.将那挂在描龙壁上镇宅之用的青锋宝剑一下出鞘.游龙般的光晕破着空气旖旎如舞.他握紧剑柄.抬手将这宝剑向我递过來.隔过绰约不真实的天光辉映下的美好.他含笑顾向我.
  这个男人他是我此生此世深爱、无涯挚爱、唯一爱着的男人;这个男人.他是要我与他及他的锦绣河山一起赴死殉葬.葬尽一世繁华梦.
  其实共死未必不好.活着.才最痛苦艰难呵.
  我什么也沒有说.并不急于抬手去接那递來的寒光剑.只在凛凛波光中颔首垂眸.旋即迎着皇上极从容的落身跪下去:“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顺势匍匐、双手向前一欠.就此对着皇上拜了下去.口内徐徐唱吟.“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于此缓缓的抬起一双灼红的眸子.但那之中却无泪渍.我迎着微熏的天光向皇上看过去.眼底深处该是那样不舍的动容.这动容无尽.“岁.岁.长.相.见.”缓缓吐出这五个暗哑的字眼.不知不觉.终是有了一滴清泪顺着若兮离合的眸子.就此徐徐然的滑落下來.
  而皇上只是含笑.带着万般皆放的从容.在与我双双做了这共赴死亡决定的片刻.竟也沒了那些对于身外红尘的过度牵绊.
  三拜完成.我心念甫定.起身接剑.不过是眉心一横的当口.电光火石的转换交错.我握着剑鞘的手指关节泛起微微的徐白.尔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挥……皮肉撕裂之音入耳萧萧.剑锋却是刺入了皇上的胸腔里.
  铮然之间.汩汩鲜血如注喷涌做了涌泉.
  合着漫天残阳、牡丹染香.弘德帝李梓涵就此倒了下去.“碰”地一声.整个身子瘫在了蒸着一层寒露凉意的乾元殿地面之上.周身涌出的鲜血与地面铺陈着的红毯一时交融.坦缓和煦、跌宕出异样的美.
  “陛下.”我面色虚白却镇定从容、内里这心已然痛到无痛.便处在一个居高临下的点位之上缓缓颔下首去.一字一句、语息逼仄.“臣妾送您一程.你放心的去吧.”即而是从牙关里挤出來的森冷与截定.我发着狠也带着韧.“臣妾.一定会替你报仇的……”吐口时下意识抬手.那染就了梓涵鲜血的素指轻抚上如是溅了血珠子的微拢的小腹.一倏悠已然失神.
  皇上一双龙眸瞬息瞪大.好似那般那般的不可置信.他就这样定定的看着我.许久许久.便在一片残喘苟延之中断气.
  我木木的、一点一点把身子蹲下去.抬手于前.面无表情的为死不瞑目的皇上阖上了眼睛.
  生是这一场浩浩人世苦旅的开始.死是终结.而老与病是夹杂在这之中的半生半死.半生半死是最痛苦的.
  这须臾不过一载的时光.原以为会是一场真实的欢喜.但到了头却还不是一切一切都俨如一场华美不可方物、又凋零如鸢尾乱舞的大梦一场.
  只是这梦里的人和事.这与皇上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天.都是那么那么的嗜骨陶醉而美好.美好到超出我的想像、也超出我的掌控.
  我原以为我会坚强.但直到梓涵他中了的这猝不及防的一剑.直到看着他血淋淋的倒下了、倒在我面前.这一瞬间.我才猛地一下醍醐灌顶一般的恍然明白.皇上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是我全部的生命.
  自此之后.他不在了.这个世上便再也不会有人牵着我的手、与我亲昵万分的相依相偎.徐徐脉脉的唤我一声:“引娣.”
  陈引娣……
  那一刻.幻似嗜骨彻心的灵魂透体之前、夫妻永别之时.在那么一瞬间.佛洗一般.我突然懂得了爱情的全部真谛.
  陈引娣就此死去.弘德帝的第二任皇后陈氏就此死去.所苟活于世的.是一具于地狱红莲业火之中徐徐复活、诡异站起、剥落了皮相也失落了真善的狰狞罗刹.所行所做唯一一事.只为复仇
  这一日.分明八月的时节却大不合时宜的做出了五月的温软韵致.
  如织如盖的万顷春光倾泻似瀑.在这正值五月花期的美好时节里.丝毫不吝惜它氤氲酝酿了整整一年的五蕴暖意般的.一簇簇一缕缕的直勾勾从天幕、从蓬莱、从彩云间兜头笼罩.带着有些咄人的大阵仗.耀在我皮肤上便生了灼刺的炙烤感.似乎要将我整个人剥皮抽筋再烘至扬灰挫骨、涣散消泯.
  宫里的牡丹顺应着暖阳的召唤.仿佛一夜之间饱绽了毕生的气血情识.硕大的花冠对着天际刺目的残阳傲然笑立.玉红粉紫白青蓝等不一的色彩交织出迷离的网.似有紫云依依低回于花冠其间.又加之暖风如醉、蜂蝶翩舞.把这瑰丽的花海明景掩映的如同锦花暗动的破冰回暖的湖泊.
  我站在高高的二层角楼、又登临延角楼围建一圈的四尺宫墙上.由前额至发丝、再至宫裙衣袂全然染就了弘德帝的鲜血.就此颇为诡异而不祥的从高高的宫墙之上跌了下去.身子一侧、凌空高跃.整个人顿感一种化风而去的飘然与轻盈.
  远处.是尚未偃旗息鼓的乱军破城之声;近处.是那再也收不住的彼时大好、一通流彩镶金、玉光宝气的西辽帝宫繁宏华章……
  在这后身一个钝痛、意识即将骤落永夜的当口里.远处似有一袭战袍铿锵羽林的英伟身影狂奔而來.似隔重重景深、破着荡荡虚空的高声唤我.
  “妙姝”
  这声音不至于撕心裂肺.却极是欲隐还扬.
  是他來了.
  我要等的那个人.那个此时此刻已然步步入局、自此之后注定要与我牵绊在余生囹圄之里纠葛一世的人.他來了.
  清欢.他來了……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