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话 为全心意僖妃卒
就此一路堪堪的往乾元殿走.一路花树连绵、暗影娑婆.入眼的目之所及处一切一切都是那样的诡异而不祥.但我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无需再害怕.因为我已经沦落为了与这游离在四周看不见的虚空间的鬼魅、梦魇们一辙无二的魑魅魍魉……
这个身子并着这一颗头脑都是沉重的.沉重到反倒迟钝的总也感觉不到究竟压迫在了哪里.甚至深重到魂魄失落、神思支离.我已带着我自己、又遗落了我自己.
有微风过往迂回扑面.倏然一下.整个人被撞了个激灵.下意识抬了软眸.隔过那浓稠不化的暗夜光影与游云雾霭.我朦胧的目光一路筛筛的瞧过去.见那一席灿色龙袍的熟悉身影正站在乾元殿开阔的台阶处.
他单手负后、举目眺望.精细的眉宇间镌刻了一泓昭著的焦急.但他微惶的目光在瞧见我的这一刻.似乎一下子被点亮了:“引娣.”隔着一段距离.他颔首唤我一句.
我心头被一撩拨.这熟悉的面靥熟悉的人儿.我的身影不仅点亮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也在同时点亮了我的心、我失落不全的魂魄……
无声动容在心口里倒海翻江.一脉至为浓烈的火焰驱驰.我下意识抬步迎着皇上的方向一路奔跑过去.
而皇上也在这同时一路向我急急阔阔的奔行过來.
乾元殿前、明月游云之下.开阔且寂寥的长院央处.我与他相会在那万千光影璀璨落幕的一个点上.与他双双执手.与他四目相对.
倏然一下.我无法抑制住心底深处这有如淘沙浪涛般一脉脉搅涌起的海浪驱驰.由着性子展臂倾身.一把搂抱住了皇上.
他在同时心有灵犀的亦将我紧紧匡扶于怀.将我就此迎合.
心里被打翻了五味.一时酸涩一时甜蜜一时又绞痛难耐.我已经对不起皇上了.因为我跟了清欢……时局涉水、无可逆转.清欢的计谋太可怕、布局太缜密.这天这地改换面貌似乎只是旦夕之事.我还不想死.因为我尚不甘心;不知道皇上他是怎么想的、他心里是如何决策的.但我至少得给我自己留一条后路.而一个女人的后路.除了这身子、除了利用男人对自己那所谓的情谊与看似狂热的索取.还能有什么.
但若仅仅只是如此.未免这赌注也太脆弱.不过我此刻还有一个便利.一个不可说的便利……
献身清欢不为乞怜示弱.其实是在不动声色铺陈一个大局.只是这一场局施行起來却是何其艰辛也何其孤独.甚至不到最后关头、最后一刻.我不能向任何人挑破说明、更莫论向谁求助求援.但是只要这个大局最终匡了清欢进來.那么我与皇上即便身死.也给这世界上留下了属于我们二人的、希望的种子.同时.也深深的报复了中伤与夺取我们一切的清欢……这苍白无奈的类似赌注的局.这如此悲凉甚至如此卑微的赌.若不是走投无路.哪个女人愿意如此、愿意这般.
心头又一阵酸楚并着疼痛.泪水倾盆.我将头侧侧的伏倒在皇上的肩头.就此释放了心底深深埋着的全部委屈、与全部惶恐.这一时什么也不愿去想.就只想这般伏在皇上的臂弯中好好的、淋漓尽致大哭一场.
这般情态的肆虐湍急.令一切一切都尚蒙在鼓里的皇上有些不明所以.只觉他拥着我的怀抱略显僵硬.想來他的心里一定很是错愕.
但我不管顾这些.只要他还在我身边.只要他还可以成为我的倚靠.便足够了.真的已经足够.
“好了.不怕.”皇上声波温存.他辗转思量也梳理不出我为何情绪如此激烈.便只好这样中规中矩、又略带笨拙的安慰我.
只是这样的安慰不仅沒能起到该有的作用.相反的.还令我越來越觉负罪……即便我已经哭得委实累了、倦了、再也沒了力气.可这想哭的yuang还是不能敛退纹丝.但我已不敢再过度流泪.情绪的按捺和控制是后宫里每一个女人都必须深谙的伎俩.
“嗯.有皇上在.嫔妾什么也不怕.”半是走心半是敷衍.我抿抿檀唇.就此回了陛下一句.
他便将我松松的放开了几分.颔首与我额头相抵.唇畔微微笑起來.
我合泪嫣然.
身畔清风阵阵.头顶河汉迢迢、飞星冉冉.此景人间不胜殊.却只一瞬.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做了永恒…….
清欢在皇上的默许之下.安然出宫.
在他顺利出宫之后.皇上便把自个这阵子以來行径荒唐、沉迷酒色声乐之事的各种原委在临朝之时诏告而去、说了明白.
满朝文武、西辽民间尽数知道.这位清欢乐师并不是真正的乐师.“乐师”只是他的伪装.他的真实身份.是被先皇流放后暗
杀的辽王的儿子.
辽王当日计谋失败.预见自己时日无多.便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了自己的亲信、即沈家的家主.后随着岁月的磨洗与沉淀.旧时人事皆已在这潜移默化间改变了太多曾经的面貌.这些年來.这个孩子逐渐成长为珠玉在侧、气韵并着学识全然都是春风扑面般美好的玉树少年;他在宫外暗中收拢父王旧部、苦心经营.经年点滴积累.不知不觉始到如今.他的羽翼已渐丰满、气候已然渐成.他此番费尽心思的混进帝宫、费尽心思讨得皇上的赏识与信任.为得就是盗得西辽一朝的总兵符.后颠覆江山、为父王报仇.
而皇上在察觉到事态不对的当口.只把这事儿告诉了国舅爷一个人.就是那天皇上留了霍清漪在御龙苑彻夜长谈的那一次.
他请清漪配合自己.他有意做出昏君的样子蒙蔽清欢、暗中查探;同时.让他最信任的国舅爷帮他打理朝中一切.且暗中嘱我做出妖媚狐惑之相与他一起左右配合.
其实皇上不曾嘱我.他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洗刷我这一身不堪的名声.同时在这真相得以诏告之时.皇上以辽王世子一事“论功行赏”为名.晋了我一个从二品的妃位.是为元妃.同时加封漱庆宫侧主妃.并赏国舅爷封户五百、罕物珍宝无数.
时今一切已经明白.谁也知道他们的皇上从來不傻.他那酒色昏君、被迷心智的模样都是故意装出來的.而时今清欢已经离开.皇上自然便回归到了往日的清明.归位于最初时那个贤明的君主.
一切一切似乎都重做回了原先的样子.但我明白.又到底是一切一切全部都不一样了.横竖经了清欢这一遭事.该波澜的生命已被干扰、该掀起的涟漪已经掀起.于身于心.都再不能做到简简单单的重回本來面貌…….
就在这冰火两种截然相悖的势力左右上下、反复夹击的同时.帝宫幽幽中又出一件大事.
漱庆宫主位蓉僖妃悬梁自尽于茗香苑里.
僖妃生前几乎不离身的贴身宫人浅执是第一个发现的.发现的时候这位冰冷高洁的仙子已经面色发黑、气绝身亡;急慌慌的救下之后.饶是皇上聚集了太医署里一群最好、最优秀的太医一齐竭力抢救.也已然是回天乏术.
这位生性内睿、清冷出尘的仙子般的人物.即便是悬梁吊死.那死相也远不是其他自裁者那般狰狞可怖.依旧是容貌规整、栩栩如生、好似熟睡……一切一切美好而安详到使人揪心的地步.
一片缟素、闻者哀痛.我一颗心顿然化为片片琉璃.只此顺着天风的撩拨而曳曳舞起、又一晌涣散……心.似乎已经不会疼了.因为疼到麻木了.
我心里是明白蓉僖妃的.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明白她与清欢世子之间姐弟情谊的那个人.
她当不知清欢乃是辽王世子.不然她当日决计不会再与我把清欢推到皇上身边.在这得知真相的一瞬间.她是怎样波澜汹涌的心性.我可以真切的有所贴合……皇上、清欢.左左右右都是至为亲昵.她两边都不忍伤害、也不能接受丈夫和弟弟之间可以预见的互相伤害.她是一个冰雪心智的女人.她会明白、会洞悉那前路之上漫漫无边的一切结局.
于是她自裁于本苑之中……
同为女人.我明白.即便蓉僖妃嫁给皇上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即便皇上有心爱她但到底终究只能辜负她.可人是有感情的.这么多年相伴相处.即便她与皇上之间爱意其实已经渐渐消泯.可是她心里对皇上也有新滋慢长出的一种依恋.也早把他认定成了自己的丈夫、此生唯一的交付.
皇上悲恸难禁.追封其为“皇贵妃”.并加封谥号“雅、贞、毓、秀”.即“雅贞毓秀皇贵妃”.并以皇后礼丧葬.虽是简简单单、不算厚重的四个字.但足将蓉僖妃这一生素性、一场情念归纳的楚楚清清.
心腹浅执殉主而去.
……
近來心思都耗在了皇上与清欢身上.僖妃那里倒是疏落了前去请安.
费心想起上一次最后见到蓉僖妃是在什么时候.对了.是在乾元殿暖阁之内、贴着门边.她临别时引袖抬手嘱我不消再送的芙蓉面靥、皓齿明眸隔雾沁霜的一计笑意嫣然……
悲从心起.欲恸的哀声哽在喉咙里.抬手对天.洒一杯酒遥寄已行将走远的雅贞毓秀皇贵妃.
过往的温风中含杂着回忆的影子、恋恋的味道.那昔时的一幕幕言笑曼曼、或喜或嗔尚且无比鲜活的桩桩件件活跃于我眼前.蓉僖妃的、浅执的.
这个只在这薄凉且纷繁的软红三千世界里历经了二十一载虽短暂、却委实不盈薄的生命的女人.这之间实在太惊鸿匆匆.如昙花般耀眼璀璨.
她的出生犹如她的逝去一般静美出尘.即便此刻只身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棺椁中.也丝毫减退不得这份沉淀于骨于魂的美丽.
雪落大地、风拂疏林.一切终将归于无痕.
我知道.僖妃她不是死去.而是结束这一场人世苦旅、夙劫一段.
她时今已然归于大荒仙境.已然归位.自此后高坐云端.身边伴着贴己的浅执.含笑欣然、离苦得乐.俯瞰芸芸众生、苦海无边.她自拈花净瓶一笑俱得大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