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话 人不觉·乐师入宫宿命起

  皇上这么一路陪我回去.晌午在蘅华苑用过了膳后.就被刘福海进言说有几位大人觐见.他素來看重国事政务.便起身回御书房议事.
  临走前他嘱我入夜之后不消等他.因为这一议事大抵就要熬通宵了.
  我心领神会.跟在他身边这样久了.默契也是有一些的.只担心他的身子这么熬耗下去会吃不消.便免不得焦焦灼灼上了眉梢的对他多有叮嘱.后又不放心的嘱咐刘福海公公千万仔细照顾好皇上.即而也便依依不舍的将皇上送出了宫苑去.
  两边依依垂杨柳有了次第复苏新绿的势头.一眼过去这片鹅黄浅青入在目里便觉十分悦目赏心.惬意缕缕间.皇上忽然抬袖抱住我.于我眉心吻了一下.
  我心头微悸.是时又见他附在我耳边小声碎碎:“你若不喜欢芷才人.朕不去她那里也就是了.”一语低徐、薄如蝉翼.
  我愣……
  心里明白皇上他是看出了我上午于御花园那边儿.那头疼那娇弱都是装的.
  有风扑面拂发.皇上灿若星辰的目光便显得有了几分离合.定格瞧着我这么副窘迫的模样.忽地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我自知他是故意來寻开心.便扬眉颦目嗔他一嗔.
  这小小情态到底是偏于小猫抓挠的撒娇.皇上面色似有动容.又将我拥住一吻.适才款款然的走了.
  春天迈着盈盈的足步一日比一日來临的贴切.便是连人心底下这怀飘渺.都似在这呼之欲出的春光明媚之中渐渐被落定、被润泽…….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越來越习惯于有皇上在身边的日子.这真的是一种慢性入骨的毒药.你分明儿知道他是毒药.但你就是离不开他.片刻都离不开、半点都离不开.
  因为这已然成为了一种习惯.我与他在一起.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故而这么将他一送走.心里又明白他晚上只怕是不会过來.我这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小苑里.心里头就被一阵又一阵的无聊给压迫、作弄的紧.
  人就是不能得闲.这一得闲就容易胡思乱想胡乱生事儿.我这心口一阵芜杂间.恼不得就又飘飘忽忽的绕到了语莺身上.
  上午那会儿不觉.现下我倒委实好奇的很.好奇这语莺究竟是带了一个怎样绝世姿容、狐媚娇俏的风流胚子入宫.转念她不曾进宫前的那个圈子.她能跟什么样的人有交集.呵.只怕又是那红香阁里哪一个花魁艳妓.
  本着不能叫鬼怪狐仙把后宫里这潭水搅浑的原则.我决定先去会会这位不曾谋面的新主儿.毕竟往后的日子里怕也是少不了会有交集.就当是帮着皇上先把把这关了.
  但这青天白日也委实不大方便.于是我耐着性子.这么又默默然倚着窗子坐了半日.直等到暮色四合、视野被蒙了纱质的浅灰色之后.适才着了件缭绫玉色底子彩绣碎海棠花瓣的百叶裙、外罩了纱质银丝小纹络短披风.发挽了流云、斜垂了个天蓝色同心结流苏小簪子.也不曾带着宫人.就这么独自一人去了礼乐祠.
  我委实是不常來这个地方的.便是当初安排语莺來做乐女也是霍国舅的帮拂.此次这么过來、又是入夜之后黑漆漆的一个人过來.则委实是颇废了一番功夫才找对了路子.
  这礼乐祠与宫里旁的有司沒什么不同.建筑都大抵是一个样子.所显眼的地方不过就是在进深之外两边蒙了橘黄、并着赵粉、轻紫色的帏子.果然一眼便觉这色彩明丽喧嚣的十分惹人.
  这个时辰大抵乐人们都还在用晚膳.倒不曾听得有什么丝竹管弦之音漫溯于空.一路过去遇到几个当值的宫人.她们一眼就瞧出了我是正得圣宠的元婕妤.逐次对我行礼请安.
  告免之后我本欲要问问她们那芷才人带的人是哪一个.转念又怕打草惊蛇.便隐而不发的一路进去.思量着过会子悄自问了这里的嬷嬷也就是了.
  顺着内室过道一路往里边儿走.左顾右看之余心绪正飘忽着.但不期然就与前边儿一抹浅棕色的身影“猝”一下撞了满怀.
  我心一个着恼.回神间才想喝句是哪个不长招子的走路不看人.却在入目这道浅棕身影、翩然气韵之人的片刻.生生愣怔了住.那是……
  “清欢公子”我双目一阵刺灼.
  眼前这把我生生惊了一大跳的“故人”亦在这时定定神智.迎绰约光波一路看过來、对我眨眨眼睛.腾然也是一惊:“红妆姑娘”
  此刻我委实不知是怎样一阵百味氲心难平难遏了.只剩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的清欢一个劲儿的上下凝看.
  他着了身淡棕底子的宽舒袍袂.领口袖角以银色丝线绣着朵朵类似宝相花的简约纹络.这是礼乐祠里琴师乐师特有的匹配宫服.一头乌发被梳的一丝不乱、于头顶挽了小冠.但也有一半留下來自然的披散肩头.
  算來多日不见.他身形比之往昔在红香阁时又精瘦了些.但整个人敛去少许惹人怜惜的柔款、平添一段由衷赞叹的坚毅.当然怜惜之感还是有的.只是愈发丰神俊逸.但如故不变的.还是这样一种淡然飘逸、平和慈祥的乐人姿态.那张薄唇一开合便有如空野寂谷中徐徐幽兰吐雾.纵是不如皇上、霍国舅五官精致刀裁.但亦是叫人只在风情气质处就觉很是欲罢不能.
  “呵.”这时我已隐隐然平定了心绪.但瞧着他这么副呆愣愣的模样就觉的还是得由我來打破这僵局.“喂.人家进宫都是享了清闲的发福.怎么你倒变得消瘦.”递了眼神示意他同我走到一处暗影.含笑轻声就此戏谑.旋即又一正色.“你什么时候进宫做起了乐师.”心漾好奇.倒把來这里的正事儿先搁置了.寻思着沒准一会子问问清欢他便知道.
  这时清欢亦牵神回來.启口对我玩笑了句:“想你想的瘦了呗.哎.你这么一打扮起來还真是漂亮.你是这里的乐女.”且言且见他皱了眉目细细忖度.
  我慌得一下子打断了他:“休得胡说.本婕妤乃是皇上的元婕妤.”忙不迭一句话道破了自己的身份.这类事儿还是不要误会的好.后宫是非之地免得再徒给自个和他招來了麻烦.
  只这一句就把他定住.见他一张清秀的面盘渐渐起了沉淀.那两道柳裁眉宇对着月光烛影渐渐纠葛、起了恍惚的光波:“原來.你是皇上的婕妤贵主.”他薄唇徐徐低低.旋即想起我的问題.抬目看着我微微一笑.“这不正赶上选秀的当口.婕妤就当在下是选秀选进來的吧.”有玩味.也有些无奈.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身份的不同便有如一道横跨中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是难以避免的一种宿命.我欲将这尴尬打破.便又一笑嫣然同他玩笑:“要当真是那般.我也真是服了你.”灵动的眸波对着他徐徐一转.“皇上要选的是秀女哎.怎么反倒选了你这么个乐师进宫.你是秀女么.來你秀一个我看看……”边说着便又轻轻搡他一把.
  我在心里是把他当成朋友的.虽然之前只有一面交集.但这个人委实有手段.它日里只那一次的初初见面.他便只以一曲清清琴音拨乱了我所有的思绪并着心脉.要我不自觉的沉湎其中.忘却尘俗、怡然醉心、沉魂不能自已……这世上能叫我如此的人委实不多.有道知己难求.那这能将我不自觉引了绮思、感化身魂的人就更是难求.故我一早就已将他认定.且后來也偶有几遭与他神交.
  通过这一來二去.清欢也瞧出了我不是一个端着架子不肯放下的人.旋即也就不再拘着.他打开了话匣子.
  我渐听渐蹙起了眉目.才知道他原來就是我此遭礼乐祠里要寻的那位乐人……
  他道着老鸨那日突然找到了他.道着宫里的芷才人在圣上面前将他推举.要他进宫表演.他还委实奇怪宫里的娘娘怎会认得他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乐师.直到入宫才惊觉原來芷才人就是那昔日里的花魁语莺.且他不仅一时沒能为皇上表演.还被芷才人安排到了这一处做了乐人.便隐隐察觉自己这辈子兴许都极难再出宫了.
  这么一來我心头滋味各种不对.
  跨年宫宴那会儿.语莺说他乃一奇人雅士.琴技非凡.各乐器乐理也是都有知晓.若他表演必是技压群芳……这些我都认同.且我也是乐得见到这位清欢乐师的.但此刻清欢是被语莺推举进來.且还做了长久安置.语莺争宠之意明显昭著.
  只怕……日后麻烦的还是我这个正占圣宠的元婕妤.
  “清欢.”边念及着.我动了心思.想着能不能凭着我与他之间这般的一见如故.而叫他有一些动摇.“你……”一时又不知这话该从何处起头.
  但他已然洞悉我的心思:“婕妤放心.”抬目正视向我.声色沉稳.“芷才人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明白.但我素性喜爱声乐.也决计不会要这纯粹的艺术被蒙上不堪的亵渎.更加不会被谁利用.”口吻着重.沉淀许多意味.
  音波过处.他的话语似有魔力.我心口忽生一动容.张了张口.但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是借着华光夜色与他相视一眼.一笑抿唇.打了默契在心.双双颔下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