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话 困闷境语莺施威

  好在事情的发展没有偏离我的预期,又或者是皇后娘娘也看出来我是着了道、便顺应着蓉妃的心思也在不过分得罪湘嫔的基础上,对我做了个适当的惩处。
  窃了紫宸阁备用的绿头牌当作玉牌这么个事儿,原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且我又是主动认错、且勉强也算是无心之过。不多时忖量后,皇后罚我一个人连夜去秀女宫扫洗。
  在落身一拜、谢恩告退出了长乐宫后,我将那前遭与浅执的一干交集,可谓俱无遗漏的跟倾烟说了个遍。我不想她心里对我也生了什么怀疑与芥蒂。
  倾烟只是默默然听着,后且叹且摇首,并未同我多说什么,只吩咐我把心放宽,在那秀女宫也不消过分劳顿,横竖又没什么人盯着,机变些的混过了一夜就赶紧回来。
  倾烟与蓉妃不一样,她是不会因为怎样的事情就对我有了怀疑、生了芥蒂。不然我二人这关系早已就分崩离析了大几回,断不会再有缘份一路走至时今的!
  且我与她也俱是明白,不怕人算计就怕人盯着。我们是一早就被人家给盯上了,那一任自个再怎么小心翼翼、机灵谨慎,也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那一双隐在暗处、精明算计的阴霾眼睛!这又能怪谁呢,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
  层叠的晚霞一簇簇自望不见头的无边天幕悠远处、再悠远处浪涛一般倏然狷卷,转眼工夫就把整个天幕都铺陈的满满当当!这是一日之内艳阳对着大地招摇出的最后那么几分余热,自是释放了它周身内里所有辛苦的积蓄。
  滚滚厚冗的火烧云如荼的云身边沿又镀镶了一层大刺刺的金,并着这样金灿红艳的如火炙热颜色,远远儿一眼含及过去,一幢幢宫殿苑宇都被包裹进了这俨如火海的阵仗当中,那绮丽云霞冶冶的好似是把帝宫烧成了炼狱灰烬,那火焰直蔓延到天上去。
  即便是森冷如斯的深冬之夜,在入目了这一大片壮丽无比的恢宏场景时,心里头还是没防备就跟着狠狠的动了一下,一股炽热之感顺着血脉只觉的直冲头顶天灵骨!
  我站在被这一抹落霞余韵染就下的秀女宫正殿前,手里握着个扫帚呆愣愣仰头对天,心里那通思绪跟着没防备的又跳了出来!恼不得烦闷,瞬间发着狠的把那笤帚往地上一摔!一个人闷闷的生气。
  因还不是选秀的时节,故这秀女宫很是寂静,都寂静到了萧条的地步了!
  这里平素不大住人,也不大有人来扫洗,这占地不大也不算小的殿阁回廊间一寸寸的全部都被染就、铺陈了层厚厚的积尘,便连迂回的天风都无法涣散掉这尘垢。
  说起这个就又来气!方才我发着狠的好不容易把这院子里的落叶、枯木枝子、碎石碎瓦砾等等扫成了一堆,但好巧不巧,扫的时候都还好,这才堪堪一扫完就被一阵凛冽晚风倏然给重又吹了散!
  作弄的我又没了心思去扫地,想着横竖也没谁过来盯着我,且我明儿一早太阳重新升起来时就事先溜走,就也不会碰到谁人过来检查我这一夜扫洗的结果。这么念及着,软眸又扫了眼被我扔在地上的笤帚,干脆不管不顾的寻了处殿檐底下的平整处打算坐着歇息。
  转身时这视野却被一席艳粉色华服铮地刺灼了一下!随着视线渐次清晰、意识重回,我于原地甫一怔住……
  眼前女子宫装丽服、清浅的年纪却已出落了一副艳美精致的面盘。发绾流云髻、髻边一侧饰一圈楠木蝙蝠翼璎珞圈、髻间正中又以四根珊瑚小短簪固定、并着斜插一根仁风普扇垂细碎流苏伏贴于侧颊的步摇。
  她娇媚的面靥于双颊各点一枚朱丹花黄,呼应着耳畔咬在耳垂上的景泰蓝鎏银小碎月铛,雪白的脖颈盘一圈长蛇般的藏银长链、这等物什必定是皇上御赐下来的。
  这一身艳粉双层廖褶缭绫小华盖裙,华丽又上乘的料子覆盖在她雪白酥玉的莹莹冰肌上,并着足步轻动,便有裙角一只彩线苏绣的穿花喜鹊也跟着曳曳如生,把她整个人都衬托呼应的光鲜明艳莫可一比!只一目触,这一瞥的惊鸿间,顿已蛊惑了万物!
  这位堪堪入目的不速之客,正是芷才人语莺!
  算来一段时日不见,这位已然得宠的红香阁花魁,可谓愈发出落的仙子离琼台、蓬莱落尘间,其光鲜绮丽程度也是大大的今时不同往昔了!
  同时,她原不过一个小小的从六品才人位,便已然敢做如此招摇不知避讳的打扮,一身公然的锋芒贵气,也足以见得皇上付诸在她身上的那一怀圣宠有多深厚、多足以叫她以此为凭大肆挥霍。
  但我此时此刻看见她就讨厌!这一张脸自然就没了好颜色,却又不得不依礼儿对她懒散的欠了欠身。
  “啧。”语莺扫了我一眼,抬手拈了兰花往唇兮一点,跟着蹙眉就是一句,“瞧瞧,妙姝姑娘还是这么一通身的傲气!便是连行个礼,都是不肯做周全的。”字句慵懒,又恍若含笑。
  入目她这么一副娇滴滴流媚噙柔的缱绻模样,我便更厌恶这怎么听怎么刺耳的话!不觉就想起往昔那时,她才刚被我带进了宫里的时候没少向我行礼,而当下时局真可谓是风水轮流转的都逆了过来!便觉一股浓浓的悲郁填充心海,我脾气恼不得就跟着再起:“如果你此时此刻就是为了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大可走!”冷下面目没好气儿的扔给她一句。反正这个地方目前也没人,而她又是只身一个过来的,我就是对她这小小的一宫才人不恭敬了那又如何?有本事去找她那位蛇蝎主妃庄妃来给她撑腰、来向我问罪啊,姑奶奶我等着呢!
  相比起这位蛊惑圣心很有一手的芷才人,我后才发现自个这心机其实还远不够深沉。我这般公然的不敬,居然都没惹得她那张美面有纹丝的异样:“呦嗬。”她只引唇流目又一温笑,借一股迂回风势又向我这边挪步走近了些,“我们又没仇也没过节的,我为什么要耀武扬威?这话儿说的可是很欠着考究呢。”声息一糯,复见她这双软款能醉人的桃花眸蹁跹出流光暗动,语息在这时顿然一下做了沉淀,她与我四目相对、字句着重,“我是来劝你要看清当前是个什么局势,别再对我存恨在心……往后你我但有相互帮拂处,交集起来也总是少不了的。”中间一顿,尾音徐徐落定后,那身子又离开了些。
  这话听得我豁然就觉好笑!
  这是来这儿拉拢我这个后宫里的老人儿、幻想着可将我为她芷才人所用了?呵,这语莺她既然知道我是后宫里的老人,那当前是个什么局势还用的着她这么个狐媚子来教我怎么看清、如何看清?真真是个委实可笑的!
  她这话把我本就积蓄几浓的那股子气焰终于做了全部撩拨!加之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恼不得抿唇一笑,旋即主动迎她几步过去,重又是一番四目相对、衣襟咫尺,我笑吟吟慢悠悠讪然浅浅:“谢过芷才人您好心告知我当前局势,这局势我自是清楚的很。但无论当前是个何等样的局势……也都不会是芷才人您得势的局势!”于此又把身子往她面前倾倾,我眉弯一挑、对在她那双略有色变的眸子间的目光没有移开,复又徐徐讥诮,声波却沉,“无论你是才人还是嫔妃……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下流胚子贱婢花魁!”渐次着重,音色逼仄下去的时候,碎玉银牙咬得铮铮作响。
  我这话说的委实重、也委实没气度、甚至没矜持。但正对着语莺这么张搅了我的局、陷我于许多不义许多麻烦境地的令我讨厌的脸,再恶毒阴损的登不得丝毫台面儿的话,我都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忍不住的蹦出来了!
  果然语莺在我这一通损戾的言语、并着讥诮的神情这么通双重的逼仄之下,那一张面目眼见着就发生了渐次的变化。
  我心里明白,每个人都有一道只恨不得抹去记忆、更不能叫外人说道起来的阴霾过往。对于眼前这个圣宠新得、好容易改了命途走上春风道的芷才人来说,最最不能被触碰的就是那段红香阁里的过往……
  我不是个喜欢往狠里把凡事都做得太尽太绝的人,但此刻看着她这么被我一句话就逼到了死角里、狠戳痛处瞬间就没了全部锋芒的模样,心里却有一股极其邪恶而不该的、说不出的快意……
  但她面上这通明显就要凋零不支、恼羞成怒的神色幻化只维持了须臾,顺着已经铮然没落入了晚霞深处、投下最后一抹余晖的斜阳映照,她一张娆丽娇面融了斑驳的碎金,就在这时神绪略定,如花妃唇扯了温弧:“那又如何。”声息亦变得低迷而缓慢,“我亦永远不会忘记,是谁持着天大的胆子把我带进了这美丽的皇宫、又要我教授一身的青楼媚术……”于此唇兮一转、声波渐糯,她一双若兮的眸子半眯起来,好似隔花穿雾一般定格在我微显凌乱的眉目间,“即便那个人她天生命贱,自以为会因心头对我的恨意而有朝一日不惜说出这一切,在揭穿我身份、要我不得好活的同时,抱定于我同归于尽的心思……也只怕早在这之前,那个人她已经变成了一只冤鬼……”最后一个尾音打起徐徐的余韵,这时的语莺忽地变得魅惑而带着一股不祥,好似永夜梦半时倏忽一下露出狰狞面孔、獠牙青面的女鬼化相!
  看得我面上微有凌乱。
  她对着我入目片刻,忽地便朗朗的笑了起来。轻姿慢态道不尽心头畅然之意!
  她方才那一席话里带着公然的威胁,但这样的威胁在令我一燥之余,也只能让我哂笑她是有多自不量力!我勾唇亦起一冷笑,一双眸子软媚潋滟:“才人错了。”音波有意轻佻开来,黛眉略抬,“命贱的是你。至于我嘛……”于此抬步缓至她肩胛一侧,对着她耳畔,扬首抬颚幽幽然呵出口气,音若徐徐过谷山风,“你不怕我现在就把你结果了?”
  我这话夹一股徐徐的邪气,被这蒸凉一脉晚风一个涣散就更是邪气昭著。诚是威胁,但这威胁也足以令她打个颤抖!
  这般四下无人、天色眼见又要放黑、且她还是只身一个人过来的,若我当真想把她扼了喉咙掐死,这可真真就是个“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的!
  “啪”地一声清脆的响,接连我半个脸都火辣辣的疼!因得意而有些忘形的神色跟着猛一落回,适发现我是叫语莺手掌一抬赏了记耳光!
  神绪一时发懵,语莺已然眉目凌厉、唇兮狠咬:“本才人就要你看清楚,你自个现在是个什么东西!”字句逼仄且森森发寒!
  “呵,好一个‘自个现下是个什么东西’!”
  我还没来得及转回懵住的神智,身后又一嗓女声含利带讥又噙笑的在这当口腾然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