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话 恍然惊觉陷囹圄
那宫人远远儿一见我们过來.倒是神色恭谦的对倾烟问了个安.倾烟免了她的礼、又对她含笑点头后.便被她引领着一路进了去.
内室里头暖溶溶的熏着和罗百刻香.雕花篆纹的青铜香鼎底子上坐着吞云吐雾、神态栩栩的金猊.抬步进去便有淡香次第漫溯鼻息.一路过來有些发僵、沁冷的身子也跟着渐渐暖软下來.这一室的温香静好与之室外的森寒.形成的对比尤其鲜明.
不敢怠慢的又往里穿过进深行了一段.见皇后着软帛底子绣兰花的小衬、罩橘色暗花纹络小衫.正抚着额头一侧.姿态闲然的落身于垫了一层软蒲团的主位.
而下首处落坐着的是蓉妃.她早先湘嫔一步过來.此刻正悠悠然品茗.花汀唇兮挂着的一道浅浅弧度显出几分疏离的高贵态度.
倒是沒有见到庄妃.也是.这选秀一事本就是蓉妃并着湘嫔一齐协皇后打理的.此刻委实不消庄妃在这里凑份子.
我扶着倾烟对那主位的皇后、下首的蓉妃逐一行下了规整的礼.蓉妃颔首回应.便见皇后笑吟吟声波和煦:“外边儿冷.湘嫔这么一遭过來想必也觉寒凉.快落座把身子暖和暖和.”
自打那芷答应得宠之后.皇后对倾烟的态度似乎有了潜移默化的宽和.女人的心有时候就是这样小.其实细细剖析起來.平素里那些不间断的摩擦、纷争、纠葛、算计……还不是因为一个皇上.时今皇上往倾烟那里去的少了.她自身的锋芒自然也就跟着消泯.那皇后自也懒得沒事儿吃饱了针对她.
“谢娘娘体恤.”倾烟谢了个恩.旋即往与蓉妃相对着的那个空出的位子把身落座.我便行步至她身后跟着站定.
有宫娥上前为倾烟递了盏热姜汤.倾烟接了.并着这个空档.吩咐我将那带來的一干玉牌交由另一个过來的宫娥.叫她给皇后娘娘呈上去.
我唱诺后把那一一收整了好的玉牌连盒子递给过來的宫人.那宫人颔首做了个示意.后折步回身又打开木盒盖子、托着盒子转呈于皇后.
皇后便自她手中的木盒里把玉牌一枚枚取出來.又拈至眼前细看.过了一会子后见她唇兮挂了温弧、便凝眸点头:“辛苦湘嫔了.”
倾烟忙恰到好处颔首回礼:“这是嫔妾该做的.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
皇后便沒说什么.对那托着盒子的宫娥打了个示意.那宫娥会心.将盒盖子重又覆好.曲身做礼便要退下.
烛影在这时被穿堂幽风涣散着打了个恍惚.一起一落的明明灭灭里.我见那与倾烟对面坐着、浅淡寡言的蓉妃神光一恍.在这同时忽地启口:“可以叫臣妾看看么.”是对皇后的.
恼不得我心中一恍.也是狐疑.
皇后顺势点头应下.
那托着盒子的宫娥便又一个折步.往蓉妃近前行礼后立定了身子.
蓉妃身后立着的浅执便又自这宫娥手中接过了盒子.旋即打发那宫人下去.复将木盒搁置在座旁小案.一一将那玉牌逐一取出來递给蓉妃.
上座的皇后莹然浅笑:“蓉妹妹真是个细心的.还要自个看一遍才安生.”声波并着神态如是和蔼.
蓉妃应声一抬软眸.唇畔徐笑氤氲:“皇后娘娘既然把这帮衬之事交由了臣妾与湘嫔.”于此转目含笑顾了眼倾烟.倾烟回目示意后.她这目波又重落向枚枚玉牌.“臣妾也沒法子不细心呐.”
一语出口.惹得皇后一个好笑.也就沒做什么声息.
这时蓉妃已又拾一枚玉牌在手.入目时那神色似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这个位置刚好把蓉妃那一颦眉凝目的神色看的清楚.同时见倾烟也是蹙眉不解、抬首微与我相视一眼.
心头起了些微涟漪.但一切都來的太快.我也沒能及时梳理出了清明头绪.这时蓉妃已经抬目顾向主位的皇后.跟着声息稳稳、又带些疑惑:“皇后娘娘.这枚玉牌的质地.怎么与其它有些不同.”复眨了一下眼睛、像是且忖度着.“倒像是……日后为留用秀女制作绿头牌之用的.”
我心里铮一“咯噔”.
不同之处……绿头牌……
这一盒子收拾齐整的玉牌确实不全是皇后一早交给倾烟的那些.其中有一枚是被我与浅执不甚摔断、故而我跑到紫宸阁私取了一枚出來替换进去的.当时情势也是急迫.我并沒仔细去注意取來的那一枚与其余那些个有沒有什么不同.当时就是匆匆抄录了名目后就一并排放了好.诚不知蓉妃当下所言这不同的一枚.会不会是我取來的那一枚……
“是么.”慌乱里听皇后启口且问.边就手招了宫人自蓉妃处呈上那玉牌给她看.
倾烟面露薄诧.这个时候她依旧云里雾里不辩所以.
而我这一颗心已经七上八下做了狂跳.因本就心虚的缘故.此刻神情更是慌乱.茫惑无措里下意识转目.可巧便见浅执面上神色隐动异样.
这异样说不清是何异样.但豁然一下就叫我心生一股凛冽的不祥……
“果然是不同.”皇后复启口.同时侧首对着倾烟目光问询.
“这……”倾烟蹙眉嗫嚅.一顿后起身迎皇后欠身一礼.“皇后娘娘.嫔妾都是按着娘娘的要求亲手抄写名目.其中委实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我有如一根木头桩子般的杵在当地.这一时身心已然俱是僵硬……那一日自打浅执进殿之后.那一幕幕、一出出画面开始做了涌泉般的势头直冲我头脑深处.太鲜活也太真切的场景叫我有些承受不住.
很多字句很多“巧合”当时总是忽略.但在眼下这么个好端端生就出的节骨眼儿上.却腾然一下有如散落的珍珠逐一串成了链子.叫我顺着渐次有了一个真切的明了……但这明了來的太过后知后觉.
“你自己看看.”皇后也不多话.面色起了不悦.边把手里的这一枚交由就近宫人.那宫人接过后又自蓉妃那处的盒子里取了另外一枚.两枚并着一起递到了倾烟的手里去.
倾烟纤眉聚拢成结.接过在手后.便忙转目凝神细细的看.
烛影溶金间.我目光顺着倾烟那抚摸玉身的指尖一路跟过去.果见两枚玉牌到底有着差别……单看时不觉.但并在一处便会发现皇后手中递來的那枚、比盒子里原本的玉牌要略厚多.且颜色隐隐深些.
心跳又是一个巨大亏空……一股掉入陷阱着了恶道的作弄感次第袭來身上.我知道.我又一次被人给算计了.
皇室用度都是俱数的妥帖细致.这个时候自不能同皇后说是玉牌质地、成色各不相同.我该寻个怎样的法子撇开倾烟、也撇开我自己.这个时候我已经大抵明白了自己是着了谁人的道.但心里头纷繁迷乱欲要死去.
倾烟一时默然.心下应也亦在忖度.
皇后重又抬手.带着珐琅尖长指套的手指轻向太阳穴抚抚:“湘嫔.本宫交给你的玉牌都是打点了好的.怎么你那里堪堪便多了一枚未成型的‘绿头牌’.”着重在最后三个字上.声息慵懒.也掺了真心的疑惑.看得出來她这一次当是真的不知情.“这名目抄录一事.当真是你从头到尾亲手为之.”
“是嫔妾从头到尾亲手为之.”倾烟是踩着皇后的尾音抬首应下的.
她这一应就叫我心里头好一阵生疼.
事已至此.难道倾烟她还看不出其中许多异样.名目抄录其间我是帮她执过笔的.她不会忘记.且我二人的字迹不同.皇后若要细查也必定能看出來.但她还是沒有过多作想.就这般十分果敢的应下全部.摆明了她是要将我撇清、护我周成的.
“皇后娘娘.”
一道音波在这声息俱默、窘迫之感沉压压的令人近乎窒息的时刻.突忽一下顺着漫溯起來.皇后、蓉妃、倾烟、并着我下意识转目去看.浅执果然是沒有让我失望的.
只见浅执忽地一下一步迈了出來.在这当口分明见她与蓉妃目光有了个交错、二人有了会意的默契.这个微小的动作沒能逃过投注心思在这其中的我的眼睛.
这时浅执已对皇后跪身一礼、声波挑起:“奴婢当日途径紫宸阁时看见……”
“皇后娘娘.”又一嗓子急唤铮然并起.是我.
浅执言了一半的话就这样被我打断.说话时我已然出列.亦跪落在皇后身前拜了一拜.
我这个实在违和的举动惹了众人更深的费解.转目一一瞧过去.见蓉妃神色起了层恍惚.而倾烟双眸微凝、轻轻摇了摇头.
心头一阵酸涩.我沒去理会身旁的浅执.启口一声落的稳稳:“那日奴婢不小心摔碎了一枚玉牌.故而前去紫宸阁私取了一枚备用的玉牌就此填补.却不成想居然是备下的秀女绿头牌.”
这一句看似平淡、声波不缓不急的话出口的同时.引得众人隐隐起了一哗……
那紫宸殿里备着的原是绿头牌……真个枉我聪明一世却糊涂了这一时.
我因不是主子娘娘.故而素日也只接触倾烟的绿头牌.对这方面留有的心思委实不多.且还因这两种玉牌大抵差不多.还以为有些时候就直接拿了这玉牌作为绿头牌.却谁知道二者之间居然还会分出这许多的不同之处.
而我这一遭主动出列.是因方才浅执那与蓉妃一个眼神交错、步出后落身一跪一张口时.我便已经知道她会说什么话.她必定会说撞见我往紫宸阁盗了绿头牌云云.那么予其由她所谓“揭穿”指摘.不如我自己出來认下.
这一切原本就是一场不算精心、但委实叫人伤心的局.从浅执那日巴巴的來找我所谓“走动”.从她一进门时这个局便已经做成.
若沒有蓉妃的幕后示意.浅执也不会如此.想來是蓉妃趁着自己与湘嫔一起去了长乐宫、慕虞苑里留有我或者簇锦其中一个大宫娥时.她派浅执过來伺机于我或簇锦作弄出些麻烦.从而顺着牵扯到湘嫔身上.不为别的也为给湘嫔一个难堪.
蓉妃此举意在报复我们前遭的背叛.又好似不止报复这么简单……她是在暗中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而我只字不提浅执.并非因了对她存有善念;正因我明白这一切都是蓉妃有心陷害.那即便我提了浅执出來.蓉妃也委实会为自个这宫人打了圆场哄过去.那我不如不提.
事已至此.当不知道该怎样编造谎言把当前世事予以遮掩的时候.我只好选择实话实说.自然是得把这横生出的琐碎事情解释清楚.
且本就是我做下的好事.即便眼下湘嫔要完全撇清关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我得把这过错认下.
心思略转.我隐约觉的蓉妃并不同于但有机会便死咬不放的庄妃.她叫浅执如此铺陈一局.也只是为示威、为在湘嫔及我心中加深她蓉妃的存在感.不然她不会叫浅执择了件说大其实也不算大的事儿.其实我主动把这过错认了之后.除了叫人看低湘嫔.当也不会迎來什么过大的惩罚.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始终都觉的这位蓉妃娘娘对我、对湘嫔隐隐是有着些期待.
她好似不甘心就如此放任了芷才人得了这个便宜……这是必然的.但我又觉的在这之外她更加不甘心的好似.还是我这颗曾甘心沉浮于她的棋子.就这么与她越走越远.
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未尝不是望其项背.包括我最后一次去漱庆宫茗香苑时.那个时候我跪在她面前向她认错.她面目动容.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无非就是一句“你太叫本宫失望了”.除此之外也并未言及与我、与湘嫔决裂之意.至于自那之后的一路至今.不走动、不交集.多也是尴尬与抱愧以及那些似有若无的一些猜度.它们在隐隐作祟.
只是时局如斯.我们除了跟着大时局走、亦或者是被拖着走之外.从來都不能叫人自己有所奈何.
不过.你既给这冷利刀锋之上又裹了层软纱.那我便实实受了你这不算残酷的一击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