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话 雪夜猝遇未识颜
她见我足步迅迅的踏雪而來.远远儿便漠着一张素净的面孔对我使了个眼色.会意无声.我亦向她点头微微.
顺拱形的苑门这么一路过去.不远处冬雪漫溯、铺陈成毯的柳木林间.浅执与我双双止步.四下机谨的巡视一眼后.她也沒做任何兜转:“姑娘.”凑近我几步.压低声色简明扼要的启口吐言.“蓉妃娘娘差我传话给你.陛下今儿他翻的是娘娘的绿头牌.”于此止住.恰到好处.
话未言完.其实也已经言完.
蓉妃的意思她已经带到了.是要我今儿个入夜之后悄然去锦銮宫茗香苑……这好容易消停了几日的后宫.不日之后只怕又得被那所谓“狐仙下凡、夜会君王”的传闻.给搅扰的重又喧喧咄咄难再安分.
“我知道了.”如是干练一回应.我向她一颔首.
她便明了.复以目色又顾我一眼之后.便也沒再多话.径自折步回身便就此离开了去.
斑驳的雪沫顺着风势迎面扑來.这恼人的冷风又在耳畔带起一阵阵冗长的萧音.且这势头震落了枯木枝上挂着的、承载着的那些冰棱与碎雪沫子.其实这雪已然渐停.但就此于这柳木林里穿梭行步.恼不得就又被满枝满树当空兜头落下的冰雪屑沫作弄出一身冷意.
但我内心已然如火.便顾不了肌体这一丝丝往骨骼里钻的冰冷感触了.
目送浅执那道着素色宫装的纤细身影渐行渐远后.我亦回身颔首一路默着声息的往慕虞苑里走.
今儿个暮色四合之时我便得动身往锦銮茗香那里赶过去.接下來要做什么我心里也有个谱.若是有了什么变动蓉妃也会择恰当时机提点我的.又转念盘算起该择个什么样的理由.能够瞒过这一苑的旧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对了……可巧今夜又不是我当值.簇锦会在正苑倾烟那里服侍一晚.那么我只消赶在明日晨曦她回偏殿之前回去接她的班.那么她应该就不会发现我一夜不在.
至于小桂子、小福子这两个活宝.上次我堪堪被小福子撞见那委实是赶了巧.平素里与他们之间的交集虽多.但也不至于谁会一晚上都盯着谁的动向.
这么想着心里便有了个底儿.其实这些全都不是问題.只是……
不由又起另一轮踌躇.
是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会有这样一个通病、亦或者说是一种共性.便是会对与你发生一夜床榻欢愉的男人、那个将你完全侵占完全拥有的男人、特别是你以处子之身所献予的第一个男人.总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包容与好感.
不知道为什么.我承认我以前一早便对皇上有着那么几分倾慕.但这种倾慕还只是单纯的倾慕.它还沒有出乎我可以掌控的那个范围、那一个度.
可直到那日我与他在茗香苑内室的一张软榻上.发生了那样其实不耻、其实阴霾的关系之后……对陛下的那种感觉、那隐隐的渴求、甚至是说不清的迷失与贪恋.便好似一夜之间改换了另一重别样的天地.
我开始不自觉的想要去探索.探索那渐渐在我眼前显露出冰山一角的男人世界……这是我此生來到世上活过这须臾二十三载岁月以來.还前所未有过的一种感情.一种浓墨重彩、挥之不去、缭绕徘徊、近乎于执念的固守与渴求.
这样不好.这是不合时宜的.
但我控制不住……
与皇上那一夜床榻暧昧一直都在我的心里占据着极大、极多的分位.那一夜太温存也太缱绻.那是不能够随着朝阳露水一瞬便挥发涣散了去的.
雪落大地.不多时便可归于造化自然间这一抹无痕.然而刻入心田、镌于灵体的重重过往.从來都做不到瞬间便可消泯、回归到一切都沒有发生之前的样子.
我很害怕.怕这样一路走下去.终有一日这一切的一切便都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以往的初衷.就如心下里这冉冉蒸腾起、压也压不得的若许感情一样.变得一切一切再也都由不得我自己的控制…….
存了心事.那时光的流转便比往昔变幻得愈发快速.似乎就这么倚着门扇眺望天际的一恍神间.天地便已入暮.
旋即.宣纸泼墨般的大阵仗自天边那万顷艳阳的余韵陨灭消散、转瞬不见的同时.跟着银白的弦月一并跃金而來.极快便将天地带入到另一重萧索与清寂相互交织的别样感观里.
心头一凛.我甫回神……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不再有过多的兜转停滞.转目扫了眼内里景深.有小宫娥已将过道蔓延而去的那一排排莲形烛盏逐一点亮.溶溶烛光次第逶迤.由这个方位一路看过去.便有如一道道灯火氤氲铺就的威威长龙.
方才簇锦已经进去服侍了.现下当正在支使小宫女去为倾烟传膳.
我顺着一处月华与烛光全然照不到的背阴处.一点点将身子挪进暗影里.即而轻着脚步、将腰身略佝.乖憨却又狡黠的猫儿一样一路溜回侧殿厢房小间.俯身自榻下近里边儿取出那藏匿于此的珐琅狐狸面具.复小心以衣带缠裹.后如是轻轻悄悄的出了慕虞一路往蓉妃那边儿走.
算起來蓉妃那里我已经去过许多次.锦銮宫一带的路径我早已熟悉的很.自然知道行哪一条道來的快、又哪一条道僻静且少人烟.这么一路赶过去其实沒用多少时间.但我心里算计着皇上大抵会在什么时辰过去.依着皇上的心性又大抵会走哪一条道.便有心避开这路径、避开那时辰.
但世上万事往往都不会按照常理出牌.世事无规律便是永恒不变的大规律.原本我走岔路口右侧一条宫道是可以很快便到锦銮宫的.但那条宫道跟御道的方向连在一处.我心里盘算着皇上大抵会从那边儿來.万一撞上了委实不好.便行上了左侧那条不大常走、却很寂静少人的宫道.
但当我踩着覆在石子路上这满地将化未化的碎雪、一路不缓不急徐徐前行了一段距离后.视线却猛地一下被一席明黄色盘龙章纹身影给充斥了个满当.
这深宫之中可以穿着明黄、饰龙纹宽袍大摇大摆恣意招摇的人.除了陛下还能有谁.即便暮色四合夜光昏沉、即便映入我眼帘來的只是一个背影.我也足以在一瞬间就了然了他的身份.
也亏得他是背对着我不曾将我看到的.
心念一紧.我忙一闪身将身子就近避到一棵粗壮柳树后.又揣着如许好奇、紧张、与一瞬并起的异样情愫把头微微探出去.凝着眸子隔过一层稀薄雾霭.悄然窥看不远处的皇上.
他着的这一席龙袍较之朝服少了太多威严.入目就觉是随心随意的一件便袍而已.若非这明黄色太刺眼、这金龙章纹太明显.此刻的陛下俨然就是一位落雪将融、月色斑驳间信步游园的翩翩少年郎.专属于他那个年景的那些明媚、那怀轻盈就于此刻在他身上相得益彰的很是美妙.
他沒有乘坐御辇.也不曾前呼后拥.只带着贴身宦官刘福海伴驾伺候.闲然负手.踏雪步月一路悠然.
看着看着便不由动了一怀绮思.我不禁开始想像这样一幅不知此生能否有缘成为现实的画卷.有朝一日我与他相依相伴.就这样踏着月华、就着微风.行走在落雪之后将融未融的阡陌小道之上.晓月清风、荷香阵阵、微醉红尘、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时又见皇上猝然驻足.
我心生好奇.才念着他这是摆了怎样一出.谁知他却于此时冷不防一转身.
我心腾然起如擂鼓.下意识把头收了回來.抬手抚着心口不住平复气焰.心道皇上的感应力居然这样强.连身后有一道目光在他身上缓缓驻留都能感知的到.
就这么又过了须臾.我的神经处在一种高度绷紧的状态之下.但那急促的心跳却平息了许多.心道着陛下应该已经离开了吧.且念及着.到底沒能按捺住好奇心的驱驰.我深吸一口气.重又小心翼翼的把头向树干之外探出去……这一探首抬目.便又在倏然间造成一个注定的错误.我一万个不知道.原來皇上那一转身时投來的那道目光并未移开.此时刚巧与我这向他看过去的目光给猛地撞了正着.
“啊”地一失惊尖叫自我口唇爆发出來.下意识抬手以宫袖掩住面目.也顾不得礼仪时宜.只在这“噗通噗通”一怀心如鹿撞之下回身拔腿就跑.
手里裹了衣带的狐狸面具在这奔跑的当口.那衣带布帛便被层层的震了开.我这个时候哪里还管得了诸多所以然.自是寻到什么就尽全力的去做遮挡.又听身后经了短暂的一默之后传來一阵急促的足步声.便心知是皇上追了过來.我一时慌乱无措.便把手里那已经坦露在空气里的面具冲着脸就戴了去.
偏生雪天路滑、加之夜色昏暗、更兼带我足下这步子又急.沒跑一段距离一个不慎就脚底一滑.接着整个人“啪”地冲那地面跌了个干脆.
这一跤摔的实在.剧烈的疼痛瞬间就作弄的我想要落泪.但我顾不得肌体这感触.挣着起身便要再跑.但转身一瞬便见皇上已经大步追奔了过來.身后还颠颠的跟着贴身的刘福海公公.
我脑海铮然一片空白.整个人由内至外全然无措.
但一切峰回路转.皇上并未如我预料之中那样追上來.只在与我大抵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足步.
这么个慌乱突兀的当口.我只知道我要逃走、我不能停.停下就得死.又哪儿还有半点心性去欣赏眼前这个男人如玉的姿颜、天成的好气韵.惊慌失措里只见他稳住身子颔首重重.似怕将我吓到、又似怀着极深的渴望:“你是谁.”简单干练.夹着一股暖风.只吐出这三个轻轻的字.
我头脑依旧空白.举止依旧发慌发乱.沒做兜转张口便答:“妾身是陛下的一场梦.”吐出这句话后.抬手死死拍了把面上戴着的狐狸面具.扔下一时沒能反应过來的皇上.铮地一把起了身子拔腿就继续向前跑.